重聚时间定在下午一点整,萧禹与连哲坐在小礼堂的最前座,眼前是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但他们谁也不信教,他们相信的仅仅是自己,只是大多数人认为育儿院内必须有座礼拜堂,孩子们必须要信仰些什么。但那也仅仅是必须,是做给外头那群捐款者看得。
外面阳光暗淡,北风呼啸,密闭的礼堂空间内有几滴火烛独自燃烧,烧着烧着火渐渐熄灭,熄灭后便无人问津。连哲已经为它点燃了三次,他不愿再点燃第四次。
除了连哲与萧禹外这间五十平米的空间内还有卡布拉在,卡布拉的名字听上去像是专门为狗起的,而事实其实也是如此。一位地产公司的女老板为了纪念养了十三年却意外死亡的秋田犬而为他取了“卡布拉”这个名字。这里的法则是只要你捐献了一定数量的钱后即有权力给孩子们取名,可原来是叫“秋帕卡布拉”的,但在卡布拉十八岁时,“秋帕”突然失踪,于是只剩下了“卡布拉”。
卡布拉趴在前座的椅背上,一言不发的注视再次熄灭了的烛火。在他眼中不存在萧禹和连哲,甚至可以说,有时在他眼中也不存在自己。卡布拉望久了便闭目合眼的等待,时间已是一点三十分,该来的人已都来了,其余人不会再出现。可他并不失望,似乎早有准备。
“不会来了。”秋帕在他的心中说。
“再等等。”卡布拉回应。
“等再久也不会来,她不喜欢这里,甚至是厌恶这里。”
“我知道。”
“那还等?”
“只是再等等,就一小会儿。”卡布拉苍白的坚持自己的决定,而秋帕则在他的心中蠢蠢欲动。
礼堂内的角形屋顶大概是在轻微晃动,看来外头刮起了来势不小的疾风,伴随着这阵颤动此刻的三人都想起了过去在这礼堂内合唱“Tomorrowisanotherday”的情景。那时这屋子的穹顶也是如此晃动的吧。十多个对未来充满希望,对生活抱有绮丽幻想的孩子用最真诚也最坚定的心,大声呼喊出“明天会更好”那刻,无一例外的他们相信这句话。可如今,还有多少人相信呢?至少此刻,萧禹所相信的是“生活将一天天腐坏下去。”
注意到时,三人都发现对方在眼望积满岁月尘埃的穹顶,他们不以为然的望了彼此一眼,短暂的回忆即告一段落。这时,哪里也没有“Tomorrowisanotherday”的旋律。
“没人会来了,我出去走走。”萧禹站起身,将手**卡其裤袋。
“我和你一起去。”说完连哲也跟了上去。
到他们离开为止,卡布拉始终没有发现两人的存在,而秋帕则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他俩。
外头果然狂风大作,**的枯树枝在如此的风势中发出将要折成两段的痛苦**,堆积了近一个月的梧桐树叶铺满每个角落,枯叶和礼堂中的残烛一样无人关心,所有人都任其自生自灭。行走在如此的育儿院中,连哲感到心中有什么原本还缓缓流淌的东西忽然间结成了冰。
“昨天晚上你大概很痛苦。”连哲踩着树叶的尸体问。
“不至于,可至少不舒服。”萧禹巧妙的回答。两人都尽可能不在此时触碰对于这里回忆的话题。
“像电视剧一样的梦?”
“嗯。”
“还记得做了些什么?”
“记得清清楚楚。”
“说说。”
“不想说。”
“那看样子是个满痛苦的梦。”连哲转入育儿院的草坪中,在最先进入眼帘的一张长椅上坐下,“你自己大概不知道,你是睁着眼睛做梦的。”
“我是闭眼才睡得着的。”
“入睡前固然是闭着眼睛,可一旦入睡或进入梦境后你的眼睛就睁开了。昨天我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你睁着眼睛,而且眼球还不停的旋转,可转速并不快,可能和旋转木马的旋转速度差不多。”
“是嘛。”萧禹虽然过去并不了解这些,可也没显出意外,因为此时他的心思全在别的地方。
“可以前好像没这种事,是因为做了一连串的梦?”
“不知道。”萧禹冷冷的回一句,语气比从身边疾走而过的寒风还要冰冷,“就算知道也不想和你多说。”
“那我宁愿相信你不知道。”
连哲靠在褪了色的椅背上凝望眼前的景象。整片花园像是个被人遗忘了的旧货市场,枯黄的草坪上洒满了从各处赶来的枯黄树叶,叶们在这片枯黄中慢慢消失,或化成尘土,或飞往更远的凄凉处所。
而在草坪的几个边角上尚留有他们还在时建的游乐场,说是游乐场,不过是几座滑梯、几座跷跷板、一个沙坑与一个游泳池罢了。
滑梯与跷跷板俨然成了废铜烂铁,在冬季的午后瑟瑟发抖,似乎只稍有风吹草动,那它们脆弱的且锈迹斑斑的铁壳即会分崩离析。而沙坑也已与周围僵硬的泥土同化,唯留有一个用灰色石砖构成的轮廓存在。至于泳池也成为一片冰凉的坟墓,池水被冻结成透明的晶体,与此同时,曾沉浸在水底的旧电池,废报纸,各种大小的石块,也一并清晰可见。
萧禹似乎感觉到连哲在观察花园中的“游乐场”想说什么,可又放弃。或许此刻再说“韶华易逝,光阴冉冉”之类的话只能让人更伤心。当然,只是连哲更伤心。在萧禹的心中,自己就好像被冻结在泳池内各色废物一样,一目了然,存在,仅仅是为了刹风景。
“不到处走走?”连哲将视线同思绪重新拉回自己身边,“虽然我们走了以后没有人再进来过,可即便没有人来参与,世上还是有许多东西是会自己改变的。”
“……”萧禹默不做声的抚mo下**。
“如果不趁现在记下有什么变化,到了晚上怕是要麻烦的吧。”
“……”萧禹继续沉默。
“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记熟路线的吗?育儿院的聚会对你没有意义。”连哲听了听,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或者说,重聚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
“老师就在那后面?”连哲已说到这种程度,萧禹也只好开门见山,“在新楼的后面?”
“在我们以前住的地方,还是那幢楼,也还是那个房间,床也一样,没有改变过。”
“是嘛。”语气中萧禹透出阵感伤,他更希望老师住的是医院或疗养院,至少是一个对他来说陌生的地方。可老师却偏偏在瘫痪后选择了搬回这里,难道是他认为这里萦绕的浓厚的记忆云雾可以有效地保护自己?
不得不承认,在听到连哲说,“老师还是住在过去的地方”时萧禹的心像被洒上了软化剂一样渐渐瘫软下来,他的确不在乎这里,可他不能不在乎记忆。
“这样子看这楼好像废了五十年一样。”连哲手指花园正对面的育儿院新楼。这楼建在他或他们十二岁时,是一位从海外回国的“有志之士”出资建造的。新楼主要用来丰富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图书馆、实验室、放映厅、会议室等统统挤身其中,豪华到连附近的学校也常常带领学生(一群又一群有父有母的孩子)到这里借用其中的设施。
由于长时间没人使用,三层高的新楼已被爬山虎**缠绕,就连窗户玻璃上,屋檐水管下都无一幸免。那惨淡的感觉就像是用一圈又一圈的粗绳把一个人活活勒死一样。若远远看去,这建筑说像是楼,倒不如说像是巨大的长满藤蔓植物的石块更合适。
“因为没人用连门把上也有爬山虎啊。”连哲说,“窗也不会再打开,所以玻璃上也挂满了。”
萧禹淡淡一笑,看到新楼如今成了这副模样,他的确有微笑的理由。
“我们住的地方也就在这楼后面咯?”微笑后的他问。
“不在那……还会在哪?现在正对着看不见,可只要往左或右走几步就能瞧见了。“
“那我去看看。”
萧禹边说边缓缓朝新楼走去,从新楼向后走一百米经过一片桂花林与玫瑰园,就能到达他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在那里,有他曾希望的,也有曾悲伤的。而现在,无论是希望还是悲伤都已与他无关。他所要做的仅仅是记下数年未返的这里的变化,以方便晚上的行动——潜入其中,杀死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瘫痪老人!
当萧禹的身影被庞大的藤蔓植物遮挡后连哲从衣袋里摸出薄荷糖,包去糖衣后将糖块拿在手中对着阴沉的天空看了五秒后方才放入口中。
“这么小心。”卡布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像树叶从枝头飘落般无声无息。
“小心总是好的。”
“可总不会有人在薄荷糖里下毒吧?”
“小心总是好的。”连哲又重复一遍。
“你们还是那么好啊。”卡布拉即羡慕又憎恨的说。
“这和你没关系。”
“或者说,至少表面看起来亲密无间,是对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再亲密的朋友都会有这样会那样的问题。”
“可你不觉得你们亲密过了头?”不知不觉间讲话的人由卡布拉换成了秋帕,声音固然没有变化,可语气上却有着起伏。
“在十七岁那年你们喜欢上同一个人了吧。”秋帕继续说,“或许也可以这样理解,是同一个人同时喜欢上你们两个。虽然先和她交往的人是萧禹,可你能在他们两个打得火热时插上一脚也算是厉害的了。更难能可贵的是,以前一直痛恨的情敌,今天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我没有痛恨过任何人,包括你,卡布拉。”连哲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刚才同萧禹都努力回避的话题此刻却被卡布拉(秋帕)给硬生生的点破。
“是啊,我连被人痛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是狗嘛,有人会痛恨一条狗嘛?”
“我不想说伤害你的话。”
“同样的,我也不想,”秋帕架起一条腿,继续说,“我只是好心的提醒,你,和他不一样。再这么陪在他身边你会看不清自己。”
“我们的事,和你无关。”
“当然,如果你一直在他身边是为了寻找机会报仇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报仇?”这字眼在连哲心中从未出现过。
“最后那女孩还是选了萧禹,不是吗?在你们三人缠缠绵绵了两个月以后。世界上怎么可能一直存在同时爱着两个人的情况呢?总有一天会有一个人成功而另一个人失败,或许你也曾想过,自己不被选择是因为她的关系,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可事实是,那完全是因为萧禹的关系,因为他耍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才让你在那池子里哭了一个晚上。喏,就是那个现在结了冰的池子,不记得了吗?那天我还来看过你。”
连哲朝池子望去,的确如卡布拉所说,在林妍做出选择的那晚自己在这池子里呆了一夜,在熄灯前秋帕卡布拉(那时还完整的他)来关心自己。虽然当时他什么也没说,仅仅是伸出右手想要将连哲从池子中拉出来。可连哲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在池中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才发现,原本干燥的池内竟积起了一层约为两毫米厚的水迹。那时连哲想,或许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已在这天夜里流尽了,眼泪铺满了整个游泳池。
“可讽刺的是林妍在一星期后被人领养了。于是你才能和他像以前一样,对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仇恨与痛苦的国度可没有时间这个概念。恨一个人的程度不会随着世上时间的推移而加强或减弱,原本是多少就永远是多少。既然萧禹那时可以使用卑鄙手段来让林妍选择他,那同样的,在往后的人生中,他也一样会使用那些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不会这么做。”在连哲冷静的语气下他的心却漂浮不定。他一方面相信萧禹不是那种人,而另一方面也怀疑着当初林妍放弃自己的原因。那时她的决定是那样的毅然决然,仿佛自己根本没有在她的心中存在过。
秋帕诡异的弯弯嘴角,而后说,“正因为萧禹知道你认为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他才大胆的干出那事来。”
“什么事?”
“一个女人突然坚决地否定一个男人而完全接受另一个男人,你觉得还会发生别的事吗?”
“绝对不可能!”
“你还真有懦弱的一面啊。”秋帕停了停,眼望面前的新楼,“因为担心会怀孕所以才急急忙忙的将她送出去,育儿院可不能容忍出现这种荒唐事。退一步讲,即使老师容忍了下来,组织也不会坐视不管。所以,在短短的一星期内,林妍就被领养了。至于领养之后再怀孕什么的就与这里毫不相干了。”
连哲努力相信这番话只是卡布拉用来挑拨自己与连哲关系的手段,然而似乎连哲越是努力的去相信这些就越发现这份“相信”一点点苍白无力,就像一座已然支离破碎,随时都可能倒塌的围墙一样。
“你认为我是在胡说也好,是在破坏你们的关系也好,其实我不在乎你怎么看我,我只在乎你怎么看他,还有就是你怎么看自己。我以前相信过我们会成为最完美的搭档,可现在信这些的早已不是我了。那时候,你决定和萧禹一同退出这场‘游戏’,我就知道自己的愿望破灭了。”
“你不是以前的秋帕卡布拉了。”连哲带有感伤意味的说,“不管你现在是为哪方面办事,我都没有兴趣,知道吗?一点也没有。”
连哲用这话来结束两人的交谈,秋帕也渐渐退入阴暗的内心深处。卡布拉调整了坐姿,放下架着的腿,双手放在两膝上,背挺得笔直,正视前方,规规矩矩的如同一个品行良好的学生。
当一阵凛冽的寒风重新吹过时,已将这里的路熟记于胸的萧禹缓缓走了回来,在看见连哲身旁坐着的卡布拉时,他忽然加快了脚步。
“这傻子怎么在这?”萧禹用质问似的语气问连哲。
“刚才不就在了嘛?在礼堂的时候。”
“那他现在怎么在这?”
“我……来参加聚会。”卡布拉用比蚊子大些的声音说。
“聚会结束了!”
“那……那你们为什么还在……还在这?”卡布拉继续小声说。
“喂,你不会不知道他的病吧?”萧禹说。
“我当然知道,可好歹我们也一块生活了十多年啊。”
“对啊,和这个人格分裂的神经病。”
“医生说我的病会好……”卡布拉结结巴巴的反驳道。
“是会好,你死那天就好了。”
“是啊,是你死那天。”秋帕在心中重复一遍。
“那你现在干什么?卡布拉?”连哲装作刚才并没有同秋帕进行过任何交谈的问卡布拉。
“开车……”卡布拉边说边用手摆了个转动方向盘的样子,“救……救护车。”
“那还行吗?”
“行……”即使是一个字卡布拉也说得吞吞吐吐。
“大概被你救到医院的人没一个活得下来吧。”
“嗯……是死了不少……”
萧禹无意和这个患有精神分裂的白痴多废话,他送给连哲一个眼神跟着转身离开。连哲看了看卡布拉,想同他道别,相比起萧禹,卡布拉在他心中更是一个让人怜悯的人,所以他早已养成了将过去的秋帕卡布拉当成两种人来看待。
“萧……萧禹……”忽然卡布拉喊道。
“干什么?”萧禹头也不回的说。
“我……我有车可……可以送你们下去。”
“救护车?”
“嗯。”
“算了吧,”萧禹笑起来,“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变成另一个家伙把我们害死呢。”
连哲看着萧禹正发笑的脸忽然很想问一句,“林妍真正喜欢的是不是我?”可一直到走出育儿院为止两人什么也没说。或许,现在再说这些已然成为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他俩离开后卡布拉回到原来的座位坐下,他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梳理自己大概五天没洗的头发,呆呆的望着这片早已变为废墟的他曾经留恋的场所。在他的部分记忆中,这里过去所充斥的是美好,是希望,是对未来的期冀。
然而有一天,这些原本让他感到快乐的记忆迅速转化为猜忌与怀疑。他发现这里的人似乎与他一样在一夜之间变得疑神疑鬼,做每件事,每个决定,甚至讲每一句话都有其利己的目的。每个人都为了打垮对手而“不懈努力”。当这场争斗告一段落时,育儿院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曾经住在这里的人如同遗弃旧巢的胡雀一样,纷飞往各处。
这么思索令卡布拉的心又蒙上一层阴影。
“每个人都是为自己活着的,只不过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秋帕对于卡布拉的幼稚感到愤怒,“每个人都在从另一个人身上取得自己所需要的部分,而当他发现那人无法再给与自己什么的时候,也就是两个各奔东西的时候,明白吗?”
卡布拉缓缓摇了摇脑袋,缓慢的程度如同蜗牛爬过眼前,整个过程用了漫长的十秒,而后他才说,“我不……不是很明白。”
“你是白痴,所以不明白也理所当然。”秋帕说,“而我是狗,连被允许明白的资格都没有。”
“我是白痴……而你是狗。这么说我们……我们是最佳拍档?”卡布拉说,“就像瞎子和导盲犬一样。”
“喂,电话响了,没听见吗?电话!”
卡布拉这才注意到正在大腿外侧震动的手机,可即便注意到了他还是不紧不慢的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按下通话建。这回他从蜗牛进化成了树懒。
“哎,怎么样了?”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声音动听迷人,光听着也能让人产生美妙的遐想。
“看样子是打算动手了。”秋帕自然而然的接过电话,“不出意外的话会在今晚。”
“今晚?!”女子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急?”
“我倒还觉得慢了,最好现在立马动手,萧禹他可是等了很久了啊。”
“算了,今晚也好,现在也好,我们都照计划行事。”
“那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秋帕起身朝育儿院的西面出口走去,“可佳萱,你怎么会知道萧禹要对老师下手了呢?”
“这点你不必晓得,你要做的就是比他先到那儿,把摄像头装上将他杀人的证据拿到手。”叫佳萱的女子边说边结束通话,因为已经可以看见对方了。
“那拿到证据后呢?要交给警方?”秋帕走上前说。
“之后的事不在你的任务范围内。”
“我只是想保护你,怕你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
“那种事,我做的还少吗?”佳萱边说边拉紧外套拉链而后**黑色绒线手套塞入衣袋中。
秋帕坐上正停在育儿院墙角的市级医院救护车,女子随即也坐了上来,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在刹那间盖过了车内原本弥漫的消毒水味,但这香水并不比消毒水让人好受多少。
“那么……有什么变化?”车子开动后佳萱问道。
“基本上没什么改变,可看起来似乎比过去更想摆脱这一切。”
“不是萧禹,我是说育儿院……有什么变化?”
“该变化的在变化,不该变化的时间久了也会变化,就是那么回事。”
“废话。”佳萱摸出钱包用其中半掌大小的化妆镜仔细打量自己一番,继续说,“你知道我不在乎那里的。”
“那还问?”
“觉得和你实在没有太多话题好谈,所以只好随便找一个咯。”
秋帕笑了阵,**参差不齐的牙齿,一直到车开出育儿院所在的半山区后他才再开口,“那么接着去哪儿?”
“在城里新开了个中心,想去那儿看看。”
“夕阳馆的?”
“这要等去了才知道。”佳萱似有所思的望着玻璃中的自己,“说不定会碰上什么老朋友呢。”
“在战场上叛徒和逃兵一样都被人愤恨,”秋帕说,“当然做叛徒要比当逃兵危险千百倍。”
“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现在都不是组织内的人了。”
“我们?”
“不是我和你,是我和萧禹。”佳萱强调似的加重语气,“如你所说,我是叛徒而他是逃兵,从这点上看我们是存在合作的理由的。”
看见自己心爱的女人用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面对茫然而无知的巨大危险时,秋帕深深的感到一股不安在胸口来回乱窜,如同找不到出口而四处乱撞的低等动物。
“不管怎么说,我都会保护你。”秋帕从车盒内取出烟递给佳萱,帮她点燃后再为自己点上,接着说,“无论你站在哪一边,我都在你这边。”
然而佳萱似乎对于这种话麻木了,并不是秋帕说过太多遍类似的话,而是在她心中,这个人并不是用来保护自己的,他是用来被自己所利用的。对于这一点秋帕自己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天色临近黄昏,高速公路上也渐渐变得拥堵起来,然而这份拥堵却能带给人某种温暖,至少可以令人明白的感觉到自己是在活着,是在实实在在的现实之中。
几次转折后公路上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的被点亮,灯光一直延伸到车海的尽头。只是没有人知道当光到达了尽头后是继续奋力延伸还是就此返回,又或者,在触到尽头的同时便灰飞烟灭了。
而此时的萧禹和连哲也正行驶在类似的公路上,由公司提供的标志车呼呼的喷着尾气,这是连哲所在的电影公司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这种了。萧禹边听着“光与影”组合演唱的“Thisislife”边将刚才所记下的道路如影片回放般的重现一遍,每条道路、每棵树木、甚至每片废墟都毫不遗漏的展现在其脑海中。可与过去相比,育儿院的变化其实并不大,感觉就如同一件穿旧了的衣服,款式什么的并无改变,改变的仅仅的颜色与穿这件衣服时的心情。
“我知道有人在对付你。”来到如琴湖附近时连哲加快了车速。
“全世界的人都在对付我。”
“全世界的人不会都对付你,除非你想对付全世界的人。”连哲说,“即便是法西斯也会有人支持。”
“你这话的意思是想提醒我小心行事呢还是想让我感到害怕或绝望?”
“我不清楚,可至少不会是想让你绝望……还是那句话,你这么做的意义无非是在用一个更大的错误去弥补或掩盖另一个错误。”
“错误不是我造成的。”
“不完全是,可你有自己的原因。”
“那你呢?”萧禹反问一句,心中猛然闪过林妍哭泣时的模样,她是一个就算哭泣也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孩。
“当然,我也有我的,我不会逃避。”
“我也不会。”
车内音乐从“Thisislife”换成翻唱版的“Alloutoflove”两人静静听着歌,时而凝望在公路下无声无息的如琴湖。夜晚的湖面仿佛能带给人一种安宁,这种安宁与听摇篮曲不同,他像一双温柔的手缓缓从你的背脊上划过,抚平你每一寸肌肤上的坎坷与伤痛。
“喂,还记得自己是几岁进的那儿?”连哲深吸一口气说。
“三岁……我想是三岁。”
“就是说是在父母生下了你以后的第三年被送到那里的?”
“嗯,妈妈去了新加坡,而老爸现在还在监狱,又没有其他的亲人所以被送去了那里。”
“愿意吗?我是说如果能选择会想再被送进来吗?”
“你觉得一个三岁的孩子可以选择吗?”
“至少你还可以想象自己有选择的权利啊。”连哲说,“那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
“被人抛弃,失去父母,无非是这样。”
“我出生在寄物箱里,”连哲讲这话时自己也笑出了声,“火车站的寄物箱。”
“哦。”萧禹不带语气的回应。
“表现这么平静难道以前就知道这事?”
“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出生在寄物箱里呢?”
“圣诞节那天晚上老师接到一个电话,有人要送他一见神秘礼物,让他现在立刻去火车站的54号寄物箱取,并慎重的说,这件礼物必须立刻去取,晚了的话‘礼物’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那礼物就是你?”
“对啊,就是我。”连哲又微微笑了几阵,“我被人塞在漆黑的寄物箱里,当成了礼物送给老师。”
萧禹这才注意到在连哲轻微的笑声中带有一份其实甚为浓重的悲伤,这么笑仅仅是为了代替哭泣而排解情绪。连哲一手打着方向盘,将另一只手的拇指放入口中,用牙齿啃咬指甲表面,边啃边说,“我……就是这么滑稽的诞生到世上来的。”
“连哲……”萧禹很好喊他的名字,“你没有在开玩笑?”
“你觉得这世上有人能开出这种玩笑吗?”他哼了一声,更用力的咬指甲,“把一个孩子塞到寄物箱里当成礼物送给另一个人?”
“……”
“常常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由别人来编造的,出生也好、姓名也好。就算现在在电影公司里做一个二流演员,可还是要被编造一大串根本不存在的家庭出生,童年生活,爱情经历等一系列的东西。除了性别外没有一样是真的。不过我倒觉得若将出生改成‘在寄物箱诞生的婴儿’这样更能吸引人的眼球,你认为呢?”
“为什么现在对我说这些?”萧禹反问道。的确,在长达二十多年的相识中连哲还是第一次将这事说出口,或许这事在世上原本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老师,一个是打电话的人,另一个便是连哲自己,而现在又多了萧禹。可将如此深埋心底的秘密突然说了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为了要求得你的同情。”连哲说,“突然对你说这些,也并非没有目的。”
“让我放弃?”
“如果可以的话。”
萧禹皱了皱眉,脑中的某根重要神经猛然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在吞噬他的大脑。
“老师已经动不了了,这样和死也没区别,甚至比死还痛苦,为什么你还要……”
“为了改变这一切,必须有人要死。或是他,或是我,这点你也不是不明白。”
“可你已经退出了啊?即使真的改变了,对你也不存在意义。”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与其等人上门,不如先下手为强。”
“你知道你在和什么对抗吗?”
“自己!”萧禹几乎吼出来。
旋即沉默再次降临到两人之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要亲自去对抗的东西,有时这些东西脆弱不堪,而有时它又坚若磐石。可无论它是否坚固你都无法真正在这场对抗中获胜。可能胜利与对错一样,根本不适合用在类似的抗争之中。
“就是说你一定会去?”连哲缓缓减慢车速,不知从何时起公路上变得空空荡荡。
“一定会去。”
“必须有人要死?”
“我或者他。”
连哲幅度极小的点点头,踩下刹车将车停在空旷的车道上,跟着他走下车来到路栏边远眺月色中静如止水的如琴湖。
“这湖有个传说,”连哲说,“她会为伤心的人演奏一首同样伤心的曲子,所以才被称作如琴湖。”
“那你有没有听过‘琴声如诉’这话呢?”萧禹也来到路栏边说,“它不仅是在演奏一首伤心的曲子更是在诉说一个伤心的故事,告诉你,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悲伤。”
风短暂的吹过湖面,几秒后便消失不见。连哲将车钥匙扔给萧禹,既然他已做了决定,那现在是该自己做决定的时刻了。
“先去加油,不然很可能开不回来。”连哲说。
萧禹吃惊的瞧着连哲,他感到在接过这钥匙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与自己渐行渐远了,好像有某条肉眼难以发现的分岔路摆在他的眼前,原以为两人共同行走的同行道,可慢慢的却发觉自己正一点点远离对方,或者,对方正一点点远离自己。
萧禹坐在驾驶座上朝依旧凭栏望湖的连哲开口,“哎,关于寄物箱的事,不是编造的吧?”
“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
“我想你也没有。”
萧禹微笑的关上车窗,在发动汽车后调转车头重新朝育儿院开去。车内再次响起“Thisislife”的旋律,不远的如琴湖也像在为这首乐曲感到悲伤似的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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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的边境——碧绿』
佐佐同佑佑~~依偎着对方,这么望去让人~他们是~从出生起就没有分离过的连~婴儿。鸭~帽司机在扔~那句“有人帮你们付过了”以后消失在“永恒隧道”的出~(或~~)~。可是谁设计了如此的圈套把他俩引~到此的呢?但即使明知是圈套佐佐也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一来不可能原路返回,如此长的隧道车都开了许久,光靠走的话恐怕不是个好主意。二来即便真的返回了,他们又能去哪呢?谁又能保证那个设计圈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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