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通过树叶和秋风之间的一些演绎,章辰便被告知,树叶被秋风吹落大地,基本上有两个归宿。A成为肥料;B沦为垃圾。童年时代,就此问题他无法进一步深入研究。但是他明白,垃圾绝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很可惜,从小他就像极了一堆垃圾。
他在大约快满4周岁的那年,就被父母当成了一种垃圾倒在乡下。跟中国当代史遥相呼应一下:刚好那年中越战争爆发。仅此一条,不但可以证明他父母在战争方面具备了一种非凡的政治远见,同时还可以成为章氏夫妇拿来洗刷自己并未将儿子当成一种垃圾的最好理由(假如日后章辰就此问题向他们索要公道的话)。
那天清晨,像每个人不经意萌发后又不经意结束的梦一样,童年章辰被命运的手一路牵引着,向城市的最边缘进发。他似乎有些感伤,又有点儿鼻塞。鼻塞导致了他的反抗情绪,但下乡的局面已经不可逆转。在乡下,他的外婆在一个灰暗的农家小院里接纳了他。城乡距离其实并不很远,但在童年章辰的想象中,却像是一个世界的两个终点。当他母亲与母亲的母亲正式办理完有关章辰的交接仪式之后,他一路上的反抗情绪已经转化成为一种稚嫩的忧伤,或者说是稚嫩的哀怜。一些很不雅观的鼻涕夹杂在另外一些极不争气的眼泪里面,为那场交接仪式增添了一些或凄凉或欢快的色彩。
四龄儿童下乡的这个事情使他很受刺激。第一,他离开了一个熟悉的地方,同时还要接受另外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转变让他应接不睱;第二,油条、牛奶以及爆米花的优待条件就那样随着一场仪式的结束也自动终结,取而代之的则是大米饭跟一些玉米糊;第三,住在父母身边,睡觉有人帮他宽衣解带,起床则有人替他更衣梳洗。可自从下乡之后,所有这些无比繁琐的事情,却只能自力更生。
以上三点,让已经初具爱憎意识的章辰感到异常恼火。他一恼火就要流些被他外婆称之为猫尿的东西。于是,在初到乡下很长一段时间的早晨,章辰从外婆的大**一觉醒来,所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鬼哭狼嚎。但外婆对他的啼哭并不怎么以为然,通常都是等闲视之。
那时的场景已经有些模糊,他只记得乡下是遍地的泥巴和满眼的庄稼。村里的一间间房子,好像只是农民们的一座座小型加油站。他们每天都在田里瞎忙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间在各自的加油站里加点儿油,第二天清晨便又轰隆隆地开向田野、山地。就像多年以后的章辰在少管所里服刑一样,每个日子都显得周而复始,别无二致。
针对章辰每天早上都要鬼哭狼嚎的这个现象,他外婆则表现得很有点儿春秋战国时期军事家曹刿的味道。她对外孙的啼哭,基本上采取的是曹刿对齐师所采取的那种不闻不问的策略。外婆的冷淡常常使章辰在哭得筋疲力尽之后,不得不乖乖地自己爬起床,溜下地,然后光着个屁股在地下自己摸鞋。在此期间,外婆通常都在泥巴搭起的灶台上忙着她自己觉得很重要的事情。于是趁此机会,章辰会光着屁股打着赤脚,到外婆家的小院里去溜达溜达。之所以是光屁股、打赤脚,是因为四岁的章辰在父母身边时,根本就没有学习穿衣、穿鞋的技艺。而外婆是不屑于向他传授此类技艺的,外婆有外婆自己的事情,农村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溜达的过程当中,章辰发现院子里有些不具备攻击能力的家禽家畜。窝了满肚子火气的他,常常会侵犯它们——譬如院子里正在觅食的那些黑鸡、黄鸡、花鸡、大公鸡、老母鸡,小猪崽子、小土狗等等诸如此类的良民,借侵犯此类禽畜来发泄自己对它们主人的某种不满。一时之间,在光屁股章辰的骚扰之下,外婆的农家小院里,便会出现一般小说中常有的那种生气勃勃的景致:鸡飞狗跳外加小猪崽子瞎跑。也只有弄出这样的场面,才能引起外婆对他的重视。就像章辰天生是个扰乱社会治安的害群之马一样,他外婆则是一名从天而降的人民女警察。罪犯扰乱社会治安,人民警察当然会将其绳之以法。通常在这样的状况下,章辰白花花的屁股上,就会被外婆印上一些红彤彤的五指山。
于是,一番痛定思痛之后,章辰会再一次赖到地下,哇哇大哭。外婆则依旧对他不理不睬。像刚刚起床时的情形一样,他会再一次哭累而不得不乖乖从地上爬起来,然后继续寻找着可以令自己开心的场地和情节。
晃眼十几年已经过去。章辰的确想不起来自己四岁时,在乡下,最后的衣裤鞋袜是怎样穿到身上去的。很多次,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回忆,在回忆的过程中又浪费掉不少的香烟。但无论他怎么用力回忆,如何撕扯头发、浪费烟卷,想不起来的东西还是想不起来。他只是模糊地记得,后来的他已经会自己穿衣、穿鞋,并不再光屁股乱跑了。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达尔文早在进化论中就如此生动地阐述过,他说人类本来只是一些猿猴,住在黄金海岸的茫茫林海中。森林是他们的家,树木是房树叶是瓦。那时候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墙,人们也从来就不畏惧什么冬雪霜寒。浑沌的大地上,人们自由的栖居;嬉闹在丛林之中,偶尔会来上一段诗意的飞翔,不需要翅膀。那时候的天空对于鸟类来说是一种浪费,人们根本就不理会宇宙内那些所谓的神奇。无知和愚昧让人类感到空前的满足,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又叫痛苦。肢体是最早的语言,爬行生活无忧无虑,任何道路都任由选择。很多无用的毛发脱落殆尽,而仅存的又恰恰是些欲望力量与思想的象征,比如头颅、腋下和胯骨。接着有了最早的衣裳,然后四肢分化。然后人类开始直立行走。然后一些异类生命又迫使他们从事一些战争。然后石头成为武器。然后出现了真正的墙。然后产生悲喜、爱憎、律令以及苦痛。最后一个然后就是:人类终于缓缓走进一座自己给自己制造而成的世界里,衣冠**、道貌岸然、懵懵懂懂、似是而非地绵延繁殖并生生不息。
以此类推,章辰想,那么我四岁时最后的衣裤鞋袜肯定是我自己穿起来的。因为我不仅是个人,而且我还进化了。
关于章辰童年生活的篇幅其实还有一些。其一就是他小时候经常尿床的段落。本来,大约在下乡前的几个月里,章辰基本上已经根除了尿床的这一陋习。但不知是因为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总之在他被送往乡下之后,这一陋习居然又死灰复燃,并大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章辰尿床的情况基本上都发生在清晨。潜意识里,每次他都觉得自己分明是蹲在外婆家的小茅房尿尿,或者是站在白菜地里,分外欢快地为外婆家某棵大白菜进行着外部清洗。可一旦尿完之后,他才发现这些情节仅仅是个突如其来的梦。是梦欺骗了他。被梦境欺骗之后,已经完成了尿床程序的章辰会懊恼地哇哇大哭。以此宣泄出自己对颇具欺骗色彩的梦境的愤懑。但面对他外婆,无论事后章辰用怎样一种委屈的表情向她解释都无济于事,因为外婆根本就不相信外孙的这些鬼话,更不会理解小章同志对梦境的某种依赖与冲动,她依旧会在外孙的屁股上弄出点颜色和声音。童年章辰惨遭梦境欺骗之后,还要直面外婆那双布满老茧的大力神掌,这种雪上加霜的局面,引发了章辰对外婆的对抗情绪。这种情绪又引发了章辰最原始的破罐子破摔心态的萌芽。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章辰基本上就是夜夜出海,天天尿床。尿床让他在很小的时候就似懂非懂地明白了,所有的梦都是缥缈且虚假的,梦才是人间最大的骗子。只不过,他永远都无法摆脱自己对这个骗子的某种向往。因为这个骗子的身上充斥着迷人的魅力,色彩斑斓,而且,它还是整个人类赖以生存的惟一支点。极像玛格丽特?杜拉所说,梦属于那种“让人感到很快活的东西”。
章辰就这样在乡下倔强、委屈而又茁壮地成长着。春夏秋冬,秋冬春夏。在他六岁那年,一个自称是他母亲的中年女人将他带回了原来的城市。那天的章辰起的很早,还提了个外婆发给他的小竹篮。他走到一片丰收的玉米地里,踮脚摘了满满一竹篮长势良好的玉米棒。两年农村生活的磨练,章辰不仅长得既壮实又质朴,而且全然没有了刚来乡下时那种娇生惯养的习气。在他成长的过程当中,与一些睦邻而居的乡村小伙伴们也纷纷建立起了一种很融洽的朋友关系。他们也已经渐渐认可了这个从城里来乡下“充电”的小朋友。许多农村小同志们做游戏的时候还经常不忘叫上他,而他从城市带往乡下的一些比较洋气的小玩具也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弄的支离破碎。他们偶尔还会从各自家里翻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引诱章辰,然后通过各种手段再把章辰的大批连环画据为己有。
那个早晨,章辰听见一个女人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亲切而拗口地叫他狗蛋狗蛋的,狗蛋这个叫法对他来说已经相当生疏。那女人看见他提了满满一竹篮玉米棒向她走来,就在路口堵住他。章辰慌忙用身体护住那蓝玉米棒,紧张地问她想干什么?没想到那女人一把抱住他,说,“蛋蛋,我是你妈。”紧接着就用力将他搂在怀里,双手在章辰脸上、头上胡乱抚摩并莫名其妙地涕泪涟涟。
章辰被他妈妈接回城里之后,父母只对其外型以及服饰进行了一番小小的修改,然后就再一次把他当成另外一种垃圾,倒进了一所破旧不堪的子弟小学。当年章辰就读的那所子弟小学,坐落在城市腹地的一个小院落之中。一道低矮的围墙里,横七竖八地排列着十来间百废待兴的教室。再跟中国当代史遥相呼应一下:当年章辰接受教育的情形,跟毛**提出来的由农村包围城市的游击战略差不多。六岁的章辰由农村挥戈城市,来到那所具备了“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四大人文景观的子弟小学。跟当年急急下乡后来又忙忙回城的知识青年一样:在农村,章辰也曾经大有作为过,所以在响应父母的回城号召之后,在接受学龄儿童教育之前,他也显得有点儿急急忙忙。
报名那天,革命小将章辰由他妈妈陪同,对整个子弟小学的地形做了一次粗略地侦察。巡视完自己的阵地之后,那个姓章的小将就扬言:要扎根学校,把青春献给伟大的祖国。其实这个话说得相当不真实。谁都知道一个六龄儿童绝不会说出如此惊心动魄的壮语,但该小将当时说的的确就是那么个意思。
章辰就读班级的编号有种妖里妖气的读法:妖零妖。而正规的写法则是一零一。加入一零一那个规模不大的小学生团体之后,章辰理所当然地结识了一大批新小朋友。其中的张阳和杜亮,那两颗十年后终于成为形状的灾星,则早已猫在一零一的两个角落里,一副呼之欲出的模样。那年月的杜亮还是以前的名号——杜史亮。
第一学期,一零一班尽管破败,但门窗黑板一干设备还是齐全的。放了个假,章辰再回来时就发现一零一班的两扇教室门已经不翼而飞。那年月不像现在,现在随便某某小学都会配备几个凶神恶煞似的保安。估计学校当年就是因为没有配备凶神恶煞,才导致了一零一两扇大门原因不明地消失。然后第二学期里的小同学们可惨了,每逢刮风下雨的天气,教室靠外一排的小同学们就叫苦不迭。一到那个时候,授课老师则会下令让他们撤,快撤快撤向里面撤。雨一停,一零一班两扇已经没有门板的大门旁边,一前一后便会积下两洼雨水。当年一零一班人才济济,下课时,一些会干特工谍报员工作的小朋友们便要各就各位,站在水里,嘀嘀嘀嘀地发报。所发内容自然是“长江长江,我是黄河”之类。至于其他一干从小就已经充分显示出未来建筑师天分的同学,则开始默默无闻地在水里搭建起高山与城堡。后来老师进来上课,发现教室里面已经山山水水城池纵横的,就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小建筑师们只好回答说这是黄山那是长城之类的话语。望着未来间谍和建筑师们一张张无瑕的小脸,那些个一零一班提问的老师也终于在一种无言的辛酸中,体味到一种由衷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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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情时代(五)』
少年章辰自高一~学期起,~经历和记忆中就多了一条狗。那年14岁的章辰放学归来,在回家的途中看见那条后来名~阿虎的狗,阿虎蜷缩在人行道边的路牙儿~。章辰一看到它,就不由自主地回想到几年前,自己被父~当成一个包袱丢在乡~的历史片段。很显然,阿虎是条已经被原来主人抛弃的狗。因为章辰看它~在路边,后~~的血已经将整段路牙儿染成了紫色。阿虎落魄的表情和凄惨的伤势引来不少路人围在一旁观赏,他们或叹息或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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