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雨水格外多。老天的气度还真就那么的大开大阖,朝云暮雨的变幻让厌烦了的人们连状态都懒得再调整。太阳不知疲倦的晒了半天,一片黑云飘过来,登时就电闪雷鸣。这场雨从下午开始,“哗哗”的一直下到晚上,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风很大,一中午的闷热被扫得一干二净。窗台上一个黑色的细瓷花瓶被吹得跌倒地上,摔得粉碎。良子关上窗子,站在阳台上,看到窗子上的雨滴流成一道道水痕。楼下的街道上水流成河,一辆辆大车小车全都打开了车灯,在已经淹没了半个轮子的流水里缓缓而行。一些披着雨衣或撑着雨伞的行人,全都高挽着裤管,在爬行一般的车辆中间穿梭着,行色匆匆。路边摆摊的小贩早收了摊子,只剩下些果皮菜叶和一些五颜六色的方便袋漂在水里。路旁店铺闪烁的霓虹灯映在水里的倒影,被飞流直下的雨滴击成一圈圈四散开来的光晕,一个个光晕交错着,又形成满地的碎影。
良子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乡下的生活压力和都市的快节奏都逼得他没有那么多闲情。他不喜欢雨天,在他的脑海里存储了太多的关于雨天的不好的记忆。良子在沙河干活的第一年,连日来的暴雨使得沙河水量激增,淤积的泥沙使得河水改道,河水裹着泥沙流到下游两岸的庄稼地里,村里几百亩庄稼被淹,刚长出麦穗的麦子被水冲倒后大片大片的烂到地里。良子记得那一次他们家吃了整整一年的玉米面和地瓜干,到现在他看到这两样东西都想吐;良子十五岁的时候,一场特大暴雨淋塌了爷爷奶奶结婚时盖的那座土房子,喝醉了酒在屋里熟睡的爷爷来不及哼一声就丢掉了性命,奶奶因为到女儿家去没回来而幸免遇难。良子关于那年夏天的记忆只剩下爷爷从废墟里扒出来时血肉模糊的面孔和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良子十七岁那年,父亲在村里人开的铁厂里轧铁包,铁厂里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个工人两班倒,一个下雨的晚上,父亲上晚班的时候,一个响亮的雷声惊得父亲手一抖,按错了把子,父亲穿着黄毡鞋的右脚硬是被齐刷刷切下来三个脚趾。从此,父亲的脚就使不上劲了。他拉车的时候脚抓不住地,用不上力。一次,车从上到一半的坡上滑下来,把父亲拖倒在地滑了十几米,父亲的衣服被磨破了,遍体鳞伤。父亲坐在地上,砸着自己的右脚哭着说自己是个废人,不中用了;良子的叔叔结婚的前一年,因为没了爷爷,良子的父母就操持着帮叔叔盖房子。为了省几车沙钱,良子的父母在家西的那条小河里断断续续的捞了一个月(在沙河里捞沙是要交钱的),可那辛苦了一个月的劳动成果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特大暴雨冲得一干二净,良子的父母想着一个月的辛苦难过得捶胸顿足……这许多关于雨天的痛苦记忆,让良子潜意识里觉得雨天总有一些事会发生。的确,带着凉意的丝丝雨水烘托着生命里的狂悲狂喜,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个耐人寻味的故事。整个雨季,淋得人的心情湿漉漉的,那些生锈的心事,找不到晾晒的阳台。
房间里的落地钟“当当”地响了十一下,良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独对一盏孤灯。透过窗子传来沉闷的雨声,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窗外的居民楼模糊的轮廓闪了一下,瞬间又被夜色吞没。紧接着是隆隆的雷声,像一个碾盘在一面巨大的鼓上滚过。良子由原来的感伤变得急躁,他起身站在窗前探着头向楼下看,却始终没看到玉兰披着雨衣骑着电动车回来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公司接玉兰,和玉兰的冷战在对她的担心面前变得无足轻重了。在这种倍加煎熬的等待中担心下去,他会疯掉的,他一定会。哗哗的大雨让他想起一个星期前的那个雨夜玉兰的夜不归宿。这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事情,这在良子也是不能容忍的。虽然事后玉兰说去同事家住了,但还是让良子觉得自己的自尊受了很大的打击。那天玉兰的口气生硬,她说到哪去是她的自由,问良子凭什么管她?良子很生气,他一巴掌抽在玉兰脸上说凭么?就凭我是你男人!玉兰捂着红肿的脸,拉着行李箱到乡下娘家住了好几天,要不是单位经理让她下岗的威胁,她也许还没回来呢。玉兰的工作单位是市里的一家大型购物中心,是良子的朋友帮着介绍的。玉兰不识字,干不了收银员之类的工作,只是在超市里干些杂活,活不累,但是经常加班。玉兰倒是挺喜欢加班的,因为按小时给加班费。最近,单位正在进行装修,加班时间更长了,通常会到十二点。良子不放心,每次都提前去接玉兰,但每次都被玉兰骂得狗血淋头。良子觉得委屈,想想何必呢,别人又不领情。于是以后,良子就不再去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玉兰有自己的个性,她的倔脾气和刀子嘴从不饶人。但今天,良子又犹豫了,他该不该去呢?去了玉兰会怎么想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她骂得狗血淋头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良子踱着步在屋里走来走去,桌上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只烟蒂。良子看看快十二点了,猛吸一下手中的半截香烟,摁灭后扔在烟灰缸里,拿起摩托车钥匙,一甩手带上门,“噔噔噔”的走下楼去。
良子来到嘉会购物中心的时候,看到里面还亮着灯光。玉兰还没有下班,良子把脸贴在门口的玻璃上看见玉兰在忙着往货架上摆货。
门东旁的小屋里,一个披着大衣打盹的保安听到良子的摩托车声出来问:“干吗的?”
良子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过去,笑笑说:“接人。”
保安接过良子的烟叼在嘴里,又凑在良子的打火机上点着火,深深地吸一口,吐出个烟柱说:“是来接媳妇的吧?”
良子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保安说:“有么不好意思的!其实就该这样,你想一个女的,加班到这时候,还下着这么大的雨,真不容易,你要是不来接她,她不心寒么?”
良子附和着说:“是是,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良子想这夫妻间的事,又怎么是一个外人能看得清的呢。表面上风平浪静,说不定会是暗潮汹涌呢。而整天打打闹闹的,又说不定谁也离不开谁呢。在现在越来越注重物质的情感领域,不断激增的离婚率表明结婚证是对感情最无力的证明。
良子的雨衣不住地往下滴水。保安说:“这地方又淋不着,你把雨衣摘了吧。”
良子摘下雨衣,挂在摩托车的车把上。他的下半截裤腿被摩托车溅起的雨水浇得全湿透了,贴在腿上冰凉,风吹过来,良子抱着膀子直打哆嗦。
大厅的灯熄了,里面的人迈着疲软的步子走出来。玉兰去车库里推了电动车出来,正看到站在大厅门口打哆嗦的良子。保安早回小屋去继续打盹了。玉兰打开车灯,故意的照在良子脸上。灯光刺的良子的眼睛睁不开。玉兰捏着嗓子说:“哟,我当时谁呢!不放心我,玩跟踪呀!你倒不怕辛苦!”
良子用手遮着灯光,看不见玉兰的表情。良子说:“不是,不是那意思,是天太黑,又下着大雨,我担心你……”
玉兰不等良子说完,就接口说:“担心我?担心我别跟别人走了吧!所以你就跑这来蹲点啦。也好,就让你看看我玉兰到底做没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省得你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
玉兰不是傻子,她知道良子是来接她,但却怎么也感动不起来。放在几年前,看到这种情形下的良子,她肯定会既感动又心疼得扑过去,而现在替代拥抱的却是一连串的挖苦讽刺。不能说都市的物欲磨**人心,是淡化的感情让许多事情变得没有分量,并且夹杂着赌气的成分。原来一身的疲惫,在良子身上一顿发泄,玉兰反倒觉得轻松了。但良子一直木讷的站着,既不反驳,也不生气,这让玉兰觉得自己的一阵挖苦像风一样散得无影无踪,没多少意思了。她从车筐里拿出雨衣套在身上,骑着电动车走了。
良子也套上雨衣,骑着摩托车慢慢的追上去。他在玉兰后面跟着,始终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雨依然下得正紧,玉兰娇小的身躯在斜织的大雨里有些摇晃。但良子看着玉兰的背影,分明不再是十六年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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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三十六年前,良子和玉兰的私奔主~是因为玉兰娘对他们的阻挠。她嫌良子家穷,连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嫌良子光知道出憨~,不会门~艺;嫌良子长得黑,显老相;嫌是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没有嫁~儿的~……他像列举良子的罪状一样一~气说了十几条,那结论仿佛是良子就活该打一辈子光棍。最后,她费~的将良子~出门外,在~~~了门。她对玉兰说:“嫁给那个穷羔子,你~了这份心吧!”良子听见玉兰伤心的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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