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秋节的时候，良子往老家打了个电话，母亲接的。母亲说：“良子，你多半年没回家了，我和你爹都想你。过年的时候，你带回来的那条狗被人偷走了，我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咱家院里那棵石榴树开了满树的花倒只结了三个果子，还有一个生了虫子，真气死了。那两个给你留着，到八月十五你回家来吃；你二叔家的那只大母羊生下了六个羊羔子，羊羔子没事，母羊死了，你二婶哭了好几天；咱屋后院里的那个雪城，上年刚结婚的那个，他媳妇前天生了个大胖小子，九斤多，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村西头贵学家……”
母亲正说得高兴的时候，电话里的声音却戛然而止了。良子说：“娘，你咋不说了，接着说呀！”
母亲说：“良子，电话费挺贵的！你看，我光跟你胡扯了。”
母亲平时话很少，只是会在良子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多起来，仿佛那是攒了一肚子的话，想一股脑儿全部掏给良子。良子知道那是因为母亲想念自己。真的是半年多没回家看看了，这让良子十分愧疚。良子说：“娘，你接着说呀，我爱听你说的那些事。”
可是母亲不再说了。母亲说：“良子，等你回家了娘再说给你听吧！”
良子的心里酸酸的。他转了话题问：“爹怎么样了？还好吧？让爹接个电话吧！”
母亲说：“良子，你爹睡着了，别再叫他了。你甭担心，也别再为你爹乱花钱买药了。你爹这**是再也站不起来了。你不在家，多亏你二叔照应。你给你爹买的那个轮椅，他一直没用。他不愿出门，一天到晚坐在东屋里的沙发上。屋里的电视我一天到晚的开着，你爹看不懂，我只是想让他听个响，听着别人说话。哎，你爹是一天福都没享……”
良子听到母亲沉重的叹息和轻声的啜泣，心里一阵阵绞痛。他想安慰一下母亲，母亲却先开口了：“良子，挂了吧，电话费挺贵的，有空就家来看看吧！”接着，电话那段就传来“嘀嘀”的忙音，听的良子的心空荡荡的。
中秋节的时候，良子专程赶回老家陪父母过节，玉兰和孩子留在城里看家。良子回家，让母亲很高兴，她把院子里石榴树上的两个青里泛红的大石榴摘下来给良子吃，自己则忙着买菜做饭。良子坐在屋里的床沿上陪父亲说话。父亲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抱着手，他的不太严重的驼背让他看起来坐在那里不是很舒服。父亲的黑色粗布**上一股尿碱的味道。父亲大小便失禁，常常会弄一**，母亲常为洗父亲的**发愁，薄**还好说，棉裤可就麻烦了。良子蹲在地上给父亲揉那两只肿得高高的脚。父亲的腿在良子刚进城那一年就近乎瘫痪了，两只腿仅仅是有点知觉，勉强可以动一下。而父亲的那两只脚却一直肿着，没有点感觉。良子从父亲的脚一直揉到小腿肚子。父亲静静的看着良子做这一切，一脸的满足。良子给父亲洗完脚，擦干净，又倒掉了洗脚水，回来把茶缸里泡好的一包奶递给父亲。父亲抽出抱在一起的一只手推开了良子递过来的奶说：“良子，我想抽棵烟！”
自从父亲生病以后，母亲就强制性的给父亲戒了烟。她把家里所有的烟都让良子带走了，把父亲的那杆旱烟袋也藏了起来，即便是来探望父亲的客人，母亲也吩咐好不让给父亲烟抽。良子握着父亲的手，看着那因为长期抽烟而变得焦黄的指甲，犹豫着不说话。父亲抬起另一只手说：“良子，我想抽棵烟。”父亲的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颤抖。
良子看着父亲期待的眼神，又出去看看在外面做饭的母亲，进屋来关上房门，从怀里掏出一棵烟来递给父亲，又给父亲点上，看父亲眯起双眼一幅陶醉的样子。父亲如痴如醉的将那棵烟抽得只剩下个过滤嘴，还不舍得扔掉。良子从父亲手里夺下那个过滤嘴，扔在床底下说：“爹，我推着你出去转转吧！”
良子和母亲一块把父亲架上轮椅。这辆轮椅良子给父亲买了四年多了，直到今天父亲才第一次用。父亲坐在轮椅上不太适应，他的手一会抱着放在胸前，一会又摊开平放在腿上，一会又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良子推着父亲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水塘边，一棵粗枝大叶的梧桐下面，一群老头在推牌九。良子的父亲以前也喜欢玩，但良子连看都看不懂。那群老头看到良子的父亲，都亲热的打招呼，问老头病咋样了。良子的父亲费劲的说：“好……好多了！”然后就什么话也不再说了。老头们也都寒暄的笑笑，坐下来继续推他们的牌九。良子陪着父亲坐在一旁看。父亲似乎对牌九不是那么感兴趣，他的眼神只是在推牌九的那些老头脸上游走。他看老头们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幅幅笑的灿烂或气得要命的表情。和他们相比，自己的生活要苍白得多了。六年来，父亲把自己囚禁在东屋里，足不出户。长期的单调生活让父亲的心格外平静，但关于这六年来的记忆，在父亲的脑海里却是**。父亲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总会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想在沙河里讨生活的情景，想在砖窑里干活时的艰辛，想在铁厂轧掉脚趾的那个夜晚……人老了，就总是爱回想当年，靠回忆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推牌九的老头们爽朗的笑声让父亲坚守的那份平静动摇起来，父亲有点仓皇失措，他不停的变换着双手摆放的姿势。良子看出父亲的急躁，推着父亲慢慢走了。
良子推着父亲在村里转了一圈，父亲像个好奇的孩子，眼睛不停的乱转。父亲喜欢看人家门上风吹雨淋后早已褪了色的年画，他总能在一幅幅泛白的图案里想象出一幕幕情景。五年的光阴，看不出村子里有多大变化，只是几座新盖的房子在一片灰色的旧房子中间格外的乍眼。良子走得很慢，留给父亲足够的时间用来搜索关于他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的记忆。而父亲看着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却多了一种久违的陌生，也不再是当年迈着矫健的步伐匆匆而过的感觉，仿佛那些旧屋、老树、胡同和石子路，全都是虚幻的影子，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真实。经过那座废弃的窑厂的时候，父亲看着坍塌的窑顶一脸凝重。当年父亲凭着过硬的烧砖技术，大大小小在窑厂里也算个人物。在窑厂的那段日子父亲活得如鱼得水。可镇上一家大窑厂的排挤，最终让父亲他们无可奈何的看着窑厂的衰败。一年后，窑厂的倒塌，让父亲由失望变成绝望。从窑厂离开那天，许多老爷们都哭得像个娘们，而父亲则闷在屋里抽了一天的旱烟。窑厂的放砖区，依然有在风雨里腐烂的草苫子盖着一摞摞碎砖。一辆推土的小车散了架，倒在砖摞上，上面长满棕色的野生木耳。当年工人们爽朗的笑声、上下班时清脆的哨声和轰轰隆隆的拖拉机声，都随着砖窑的坍塌一起消逝了，只剩下黑黑的窑洞里传出的呼呼的风声。父亲当年的荣耀也瘦成一弯弓形的梦。父亲让良子捡了块砖头给他。他把砖头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得看它的质地和纹理，仿佛从那上面可以看出当年的影迹。父亲粗糙的手摩挲着那块风化已久的砖头，掉在**上一层碎屑。父亲抬起手费劲的把那块砖头扔出去，却只扔出了两三米的距离。父亲轻轻拍掉**上的碎屑说：“良子，我想抽棵烟！”良子掏出一棵烟来给父亲点上。父亲环顾一下整个废弃的窑厂，深深地吸一口烟，又故作轻松的吐出。父亲一口烟抽呛了，使劲的干咳起来，带动全身不住的颤抖，手里**的那半截香烟一下子掉在地上，父亲弯了腰去捡，可坐在轮椅上怎么也够不到。良子捡起来递到父亲手里。父亲看着那半截冒着缕缕青烟的香烟，突然间失声痛哭。
良子推着父亲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正等得着急。吃饭的时候，母亲说：“良子，吃过饭，你去看望一下玉兰的娘！回家一趟，不去看看，说不过去。”
良子含含糊糊地说：“好好，等会去，等会。”
提到玉兰娘，总让良子有种难以释怀的感觉。他和玉兰的感情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仍得不到她的承认，每次去她家，她那张尖酸刻薄的嘴常让良子觉得在众人面前无地自容。但有时良子会从另一个角度来感激她的冷嘲热讽，如果不是因为她，良子也许真的会在南沙河里庸庸碌碌的度过这一生，艰辛而穷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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