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梦周不要新衣服也不贪嘴，他拾的麦子卖的钱，多是让娘给他买了书、作业簿或钢笔什么的，都是些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就有人笑话梦周，说从梦周拾麦子的时候，是什么都拾，到卖了麦子，又去买些不当吃、不攒屎的东西，这孩子大了也恐怕是个糊涂虫。
虽然有人这么说，但附和他的人并不多。谁都知道梦周是个董事又聪明的孩子，只是人家的孩子不爱说话，家里的日子也不够好罢了。就是在这个暑假后，梦周和佰能、保成一起升入了初中。
那时候，小学生升初中是不用考试的，基本上都是连窝端，一起进初中读书的。除非是孩子嫌路远，不愿意再上学了。或者跟保成似的，根本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但，就是像保成这样的，因为才十三、四岁，还干不动生产队里的活，生产队里又不能付给他工分，他在家也没有什么用，除非拾点粪、割些草。割草的女孩子们的事情，她们都是早早地下了学，背着各种粪箕、长篮，满河道、台田沟里去割草的。
割草的女孩子中间要是放个男孩子，别说她们的家里人不放心，就是男孩子家的大人也不放心。
那时候，村里就流传这样一个故事。
说，就在一个不太远的村里，一群女孩子出去割草，她们中间跟了一个和她们年龄大小差不多的，智力有点问题的男孩子。
这群女孩子，带着这个男孩子到了台田沟里，看看这一带没有大人，也是出于好奇，也是为了捉弄男孩子，她们合起来把男孩子摁倒，把他的裤带解开，应是让他把头**裤裆里去，说是给他来个头插裤裆，然后又把裤带从脖子后系上了。
不知是哪个女孩子，无意间看到了男孩子的**，她“嗷”了一声，羞红了脸就跑，其他女孩子看到她跑，也都跟着她跑。回到家里吃了饭，才想起那男孩子还在台田沟里，头插着裤裆呢。当那男孩子的家人找到他的时候，他早就闷死在那里了。
更有那男孩、女孩之间，因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很小就做下了伤风败俗的事情的。男孩子家里人脸上还好些，摊上这样事情的女孩子家的大人、孩子都觉得下不了台了，拼出人命的也不是没有。所以那时候的农村就流行一句：女儿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结冤仇。
生产队里干活不要，割草又不能和女孩子一起。所以，像保成这样不憨不傻的人，虽然不是读书的材料，也是要硬着头皮去学校的。
虽然，保成都十几岁了还尿床，识数的年龄也大了些。但保成长得就不带个憨样，人也确实还够精明。
在这里说保成一个笑话。他小的时候，一次，他邻居家的母鸡下蛋了，那家的老大娘，夸自家的母鸡肯做活，一天一个蛋地下。保成吃惊地认为，她家的母鸡怎么这么厉害啊！一个月那它还不得下百二、八十个鸡蛋啊？那家大娘笑了两眼睛的泪花子。她问保成，马站着的时候几条腿，走着时又是几条腿？马站着的时候保成还真数过，是四条腿，但马走起来时？他用袖头擦了一下就要过河的鼻涕，无奈地说‘那些马腿和尾巴搅在一起，乱腾腾的数不清。’
女孩子割草不让保成跟着，生产队里又不让他跟着大人混工分。男劳力一天十工分，女劳力一天八工分，怎么说也得给保成五工分吧？这屁大的孩子就挣五工分，那女劳力就不会乐意的。
有一次暑假的时候，保成想挣工分，就跟着大人们干活。大人想看笑话了，就让他出洋相。马蜂窝不能捅吧？偏就让他去捅，看他被马蜂追时候的狼狈样，大人们就站旁边开心地笑。
有一种长得像马蜂窝一样的植物，牲口是不吃的，除了沤粪积肥，再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当地人管它叫猫二眼、马蜂棵。要是掐一片叶子下来，它就会从掐伤处，往下滴一种白色的液体。那液体是有毒的，手摸了关系不大。但要是滴在眼皮上，眼皮就会肿胀起来，直到合了眼缝，什么都看不到了。
大人逗保成，说是：‘猫二眼’点眼皮（儿），一看看到北京门。
北京那是多么神圣的地方啊？要是用‘猫二眼’点了就能看到，谁不愿意点啊？但发育早一点的孩子都知道，那是骗小孩的，并没有人上当。可保成就经常上这样的当，他的眼睛肿得什么都看不到了，大人们笑得腰也就直不起来了。
大人们这时候笑着问保成，看到北京门了没有？保成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有！咋啥都看不见了呢。”
保成总是能换来大人们更多的笑声。
初中也不是每个大队都有的，梦周他们的初中学校，就在距离陈梦集村将近十里以外。
每个周末，人们都能看到一群背着馍篮子的孩子，周六的下午，他们从学校背着空馍篮子回家。这个时候他们是轻松的，馍篮子里除了一条平时盖馍的毛巾，就什么也没有了。
周日的下午，又是这群孩子回学校的日子。这时候，他们没有了回家的时候轻松，他们的馍篮子里，装着满满的一篮子馍，用一跟木棒放在肩膀上做橇杆，把馍篮子背在背后。那是孩子们一星期的干粮，篮子里还要有一罐酱豆，或者纸包里包着一些辣椒面。
他们吃饭、下馍全指望这些沾头呢，小孩子还不会怎么过日子，因为酱豆吃起来香，就总是先紧着酱豆先吃，酱豆先吃完了，只好面对辣椒面。几个人围着一只空碗，跟学校伙房里要一些咸盐和开水，先捏一小撮辣椒面和咸盐放进碗里，然后用开水冲了，一圈人急忙用带来的馍，去碗里沾那有些辣味和咸味的水。一圈人嬉笑着、呲哈着吸溜嘴，倒也能吃个满头的汗水。
他们一路说笑着，嬉戏着，俨然就是路上的一道风景。农村人看看自己手里的农具，再看看这一群生龙活虎的孩子，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前途了，是注定会在田里操劳、戳牛屁股的主了。但，这群孩子里说不定就会出来个人物，考上大学，混个一官半职的，那可是要福荫十村八寨的呢！
梦周、佰能、保成去这个学校读书，要经过一个叫梨王庄的村庄，据说这个村几百年前就种梨树，梨树上边结酥梨果。那家什，一个就有半斤多重，皮儿却是溜薄溜薄地，也没有什么核。只有中间一点把儿，要是咬上一口，能甜到脚后跟去。但那东西又怕风，特别是成熟后，要是来了一阵大风，那酥梨就从树上纷纷被刮了下来。掉地上后，就别想再找到它们了，那酥梨的梨汁早就迅速地渗入到地下。梨王庄的人说：梨王庄的酥梨皮儿薄，掉到地上找不着。
梦周、佰能和保成每走到这个村庄的时候，不自然地就看看这个村庄。传说梨王庄的老梨树已经几百年了，那真是好大一片梨园，树干几乎一搂粗了，树枝像虬龙似的。
据说这个村的男孩子无论呆傻、丑俊，没有一个打光棍的。女孩子更是十里八村的男孩子，巴结、讨好的对象。但她们又是高傲的，一般的男孩子她们看也不看一眼，找对象必须是家庭条件不错的，人才长得好的，或是在县城里吃商品粮的，再就是脑子聪明，能考上大学的。否则，你想都别想找这个村上的女孩子做老婆。
据说，杂子的家就是这个庄上的。解放前，杂子的父亲姓秦，在县城保安团干事，是个小头目。杂子的爹年轻的时候有三个老婆，其中，老二因为饭量大，被杂子的爹换了一口袋红高粱。杂子的娘是老三，刚解放的时候，因为新中国不准一夫多妻制，杂子的爹才不得不让出一个来。
杂子的娘不愿意随便嫁人。无奈，杂子的爹就在村头给她盖了一间房，让她一个人住下来了。
再后来，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凡是解放前跟国民党、或者日本人干过的，都被叫回了县里，有一部分人闻风而逃了。但杂子的爹，认为自己身上没有人命，没迫害过地下党，没和日本人一起**过老百姓，就没逃跑。他和大部分解放前有不光荣历史的人一起，被扣下了。三天后，来人通知他的家人，让去二十里外收尸体。杂子的爹，是和数十个保安团的人，一起被正法的。
自从她男人被埋上以后，杂子的娘，依然是一个人在村头住。但，她那里就是男人们白天不去，晚上不走的地方了。当时，梨王庄姓孟的家族势力最大，大队书记就是他们姓孟的人。虽然他们家里都有自己的老婆孩，但谁都想打个野食，换换口味。直到后来，那些男人的老婆们联合起来。把杂子娘的衣服**，头发扯掉，推倒了她住的小屋。她才不得不离开梨王庄，嫁到陈梦集村。
每次上学路过这里，看到梨王庄的人家，都是住的混砖到顶的房子。
保成笑打趣，说：“要是咱每次走到这里，他们村就出来一个人，手里拿三个酥梨，说‘别走了、你们三个一人吃一个大酥梨再走。’那该多好啊？”
梦周和佰能都笑了起来，梦周说保成这是做梦娶媳妇尽想好事，不出来个人对他们说‘我看看是谁的口水耷拉到溜地了？劈嘴头子上摢两耳刮子’就算是好的了。
佰能的爸爸是大队书记，他自小就养下了比别人大的胆量，别管是口头上，还是手头上，他从来也不会吃任何人的亏的。佰能说：“他们敢！只要咱不摸他们的酥梨，打一下看不还他们两下？”
佰能家里也是住的混砖到顶的房子，他不用眼热梨王庄的房子，他说他以后说媳妇找对象的时候，一定找这个庄上的，不为别的，就为那满树的酥梨。保成赶紧地巴结佰能，说佰能以后真要是真找了这个村的媳妇，逢年过节的有酥梨吃了可别忘了给他弄一个尝尝。
佰能这次倒很大方，说，到时候给保成和梦周你们俩，一人一箱。
梦周以前听瞎眼大爷讲古的时候，好像听说过一句‘好男不图丈人宅田地，好女不爱婆家嫁妆衣。’梦周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生活是要靠自己打拼的，父辈留给自己的财产越多，自己以后的惰性就越大。马驹生下来是要靠自己站起来的，若是有人扶上一把，它注定就不会成为一匹好马了。
话虽这么说，但作为父辈的人，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一个优越的生存环境，总怕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狠不能替孩子跑上一半的路。然而，自古就有温柔乡里无大志，富贵场上无雄心。
梦周和保成就都不会有父辈的庇荫，他们两家都是村上有名的穷人家。两家又各有各的不同穷法，保成家穷是因为他有一个馋嘴的娘，梦周家穷是因为梦周的娘好生病。
有一年是欠年，生产队里收成不好。刚刚过了春节，全村大半的人家就都断了顿。
村里的男劳力，不等过了元宵节，就去略阳一带找活干去了。他们找不到活做，就不能往家里寄钱打款。只有很快找到活干，他们才可以从人家那里支钱出来，才可以让家里人尽快买到口粮，而不挨饿。
这一年，洛阳的活也非常难找，成秀和老畦都没有在第一时间里给家里寄来钱。
过春节的时候，梦周家的面缸子里，就只还有两、三瓢面了。梦周娘知道姑姑家有保成、保妮两个孩子吃闲饭。就对成秀说，想把自家的面给姑姑家挖一瓢送过去，让他们家把这个年过去。
成秀让梦周娘去送面的时候别让保成娘知道，偷偷地倒进她家的面缸子里就行了，梦周娘说知道，然后挖了一瓢面，摁得结结实实的，把瓢揣在衣襟下，说是来姑姑家串门呢，顺手倒进面缸里后回到了家里。
过了一会，保成娘也来梦周家串门，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保成娘走后，梦周娘越想越觉得，还是姑姑家的日子难过些。想，反正面缸里还有一些面，不如再给姑姑家送一瓢去，然后就又挖了一瓢，偷偷地倒进了她家的面缸里。如是几次，梦周娘在挖面的时候，就觉得面缸子里的面还有不少，就眼里含着泪对成秀说：“这是咋的了？是老天让咱和姑姑家都过去这个年呢！”
梦周娘领成秀去厨房的面缸子里去看，发现尽管她已经挖了几瓢，但面缸子里的面依然还是那么多，成秀也纳闷，明明地面缸里就那两、三瓢面了，今天怎么就挖不完了呢？
两人正不解什么原因，这时候，保成娘手里端一瓢面，哭着过来了。她哭说，老天这是睁眼了，她把自家的面给成秀家挖了几瓢过来，可面缸子里的面还是那么多，这是老天让成秀她们两家的大人孩子都能活命呢。
世上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个能睁开眼，给穷人帮助的老天、救世主。谁家的苦日子还是都需要自己苦过的，一瓢面两瓢面，吃不过去那让人恐惧、而又有着美丽名字的三春。保成家很快就断了口粮，梦周家也没有了能吃的东西。
榆树，吝啬得迟迟不肯掏出它的钱串。槐树，更是小气得不给人间施舍一片嫩芽。大地，它大概看到吃不上饭的太多，关照不过来，就把所有的野菜都捂在了自己的被子下。村后的河里在冬天是没有水的，没有水也就没有任何可以让保成抓的活物。
保成比别的孩子显饿相，他和妹妹保妮都饿得面色蜡黄蜡黄的。保成娘说，人是一盘磨，睡倒就不饿。保成和保妮，就一天到晚地睡在**，哭说娘是骗人的，睡哪里都饿。尽管急得狠不能在头撞墙，但保成娘依然一点法子也没有。
梦周饿得脑袋在脖子上也已经立不起来了，但他不像保成。谁都知道梦周是饥饿的，但人家问他饿不饿，他只说不饿。
一天晚上，瞎眼大爷一声声地喊梦周，说是怕踩到茅房里不干净的东西了，让梦周领他去茅房。梦周以前是经常领他的，那都是在白天，是瞎眼大爷摸不到路了，在树行子打转时候。或者是他想去凉影下去凉快，不知道哪里的凉影多的时候。这黑更半夜的，别说他眼睛不好使的，就是眼睛好的，也不会去茅房里解馊的。
但，梦周还是有气无力地，答应着走到了瞎眼大爷的跟前。瞎眼大爷大声问准了是梦周，又证实没有别人在跟前的时候，他从怀里掏出了两个面饼，小声责令梦周不许说话，把两个面饼哑不声地咽下去。
梦周双手颤抖着接过了两个面饼，准备往嘴上送的时候，想起了娘说的不要跟人要嘴的话。梦周平时就笑着唱过那些爱要嘴的孩子：肯吃哩、要嘴哩、拾个馍馇填嘴里。
梦周也真的从不跟人要嘴，这次虽然已经饿得不轻了，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把馍又推还给了瞎眼大爷。他对瞎眼大爷说，他怕娘骂。瞎眼大爷一把抓住了梦周，不但不让他走，还向梦周保证，如果梦周娘骂梦周一切由他呢，由他这个做大爷的在梦周跟前，梦周娘还不敢张嘴骂人。
瞎眼大爷言语梗塞地，自语说不能眼看着饿坏了孩子，硬是逼梦周把面饼吃了。
尽管已经饿得有些招不住了，但梦周还是不舍得一次就把那两个面饼都吃下去。瞎眼大爷又用一只手**地抓着他，没办法，梦周就故意大口大口地嚼面饼。他并不真的咽下去，面饼还在嘴里噙着，喉咙里却发出吞咽的声音，给瞎眼大爷造成了他已经吃下去的错觉，然后再去装着大口地咬面饼，其实，他也就把**努在了面饼上，也是为了给瞎眼大爷造成自己在狠狠地咬面饼的错觉。
听到梦周吃面饼时发出香甜的声音，瞎眼大爷心里舒服了很多，他**抓梦周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动了下来。过了一会，为了让瞎眼大爷放心，梦周拍拍手，表示自己已经把瞎眼大爷给他的面饼吃完了，又砸吧了几下嘴，意思是他也已经咽下去了。
瞎眼大爷这才把梦周松开，他小声对梦周说，以后要是饿得招呼不住了，就趁黑夜到他这里来。别的没有，也别管孬好、黑白，面饼他还是能给梦周留一块的。但，他要梦周不能对任何人说。否则，一村饿绿的眼睛，他给谁不给谁吃？
梦周不善言辞，就真诚地嗯嗯着答应瞎眼大爷。但他心里已经把瞎眼大爷的好处，深深地记下了。发誓以后定会十倍、百倍地报答老人。他眼睛里噙着泪水地想，这辈子不能长大也就罢了，以后要是长大了，能有点出息，一定让瞎眼大爷享一享他的福，让瞎眼大爷住在自己家里，他亲自给瞎眼大爷端茶倒水、伺候瞎眼大爷吃喝。
梦周从瞎眼大爷那里回家后，把那他只咬了一口的面饼交给了娘。娘在证实面饼的来路是正的后，收下了梦周递给他的面饼。然后，她去了厨房，在案板上把面饼先切成薄薄的片，再切成细细的丁，再一刀一刀地把面饼丁切成粒。最后，梦周娘把原先的面饼切成了沫，在锅里添上几大碗水，放些盐，硬是烧出了一锅咸糊糊。给保成家送去两大碗后，梦周娘儿两个，居然喝了两、三天。
保成家里，已经传不出保成和保妮，嚷嚷饿的哭叫声了，保成娘也出不了门，躺在**起不来了。那个三春，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让人不能肯上几口的黄土了。她再也没有任何法子，让自己和保成、保妮能往嘴里送点什么了。
这天晚上，还是生产队小队长的小鸽来到了她家，见保成娘也饿得有气无力地睡在了**，小鸽先是掀开她家的锅，问她家是不是做好吃的了，是不是又吃上大米干饭肉浇头了。
保成娘已经笑不出来了，在**哼哼着，说：“小鸽，别说那只有皇帝老子才能吃上的大米干饭肉浇头了，就是红薯面窝窝，你能让我吃一顿饱的后，再把俺娘三个掐死，我也知足愿意。”
小鸽一边翻她家的面缸，以及任何可以藏粮食的地方，一边逗她说：“你又会下假神，不知道那些神啊、仙啊的，都帮你把粮食藏哪里了呢？”
这时候的保成娘，已经不做任何解释了，任凭小鸽在她家翻来翻去。
小鸽在保成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临出门的时候，小鸽让保成娘从**起来，拿着口袋跟他走。保成娘此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扑棱一下从**爬了起来。她知道小鸽要照顾她家了，就急急忙忙地，去找她家盛得最多的那条口袋，那是一条立起来一人高的面口袋，装满了能盛一、两百斤呢。
小鸽接过那条口袋看了一下，生气地给她扔在地上，让她重新找个小口袋，保成娘无奈只好换了条小的。小鸽对保成娘说，生产队里的粮食也不多，仓库里都是剩的种子粮，老古语说‘宁愿饿死娘，不吃种子粮’，但他是小队长，不能看着保成、保妮饿死，以后老畦爷爷从西边打款寄钱回来了，要先把生产队里的帐还上，他也好补上这个窟窿。保成娘当然是一万个答应，小鸽就让她跟着去了村里的保管屋。
生产队里所有的财产都在保管屋里，保管屋的门有几把锁锁着，钥匙分别被保管员、生产队会计和队长小鸽保存着。平时，这三个人少一个也打不开保管屋的门。这天晚上，保成娘跟着小鸽来到保管屋的时候，保管员和生产队会计也都在，他们让保成娘在门外等着，几个人去保管屋里给保成娘挖出了七、八斤大豆。
小鸽让保成娘省着点，让她去郭店集上用大豆换点红薯面。那样，好歹是够她们娘儿三个，吃上月把四十的，估计到那时，老畦爷怎么也把款打来了。
保成娘嘴里答应，背着大豆急急忙忙的就回家了，她要先煮上一、两碗给保成保妮吃。
二天就是郭店逢会，保成娘挎了篮子，把昨天剩下的大豆，用东西盖上，准备她邀上梦周娘一起去换口粮。因为不买不卖的，更没有一点点事需要去郭店。梦周娘就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可保成娘又不能让人知道她篮子里有大豆，就强拉着梦周娘一起去。
三春上的郭店集，要萧条很多，毕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没有多少东西需要买卖的。
六、七斤大豆如果换红薯面是可以换上百十斤的，但要是换白面，却只能换二十多斤。保成娘是出了名的不会过日子，她果然没有换红薯面，而是偏偏就换了白面。梦周娘劝她还是红薯面吃得长远，让她无论如何也要掺些吃，也免得别人说闲话，可保成娘就是不听，执意换了二十多斤白面。
梦周娘见姑姑不听她的，就赌气不和她一起走，保成娘在前，梦周娘就远远地跟在她后边，保成娘喊她催她，她也不紧走一步。
突然，梦周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含着泪停了下来，把脸扭向了一边，她在努力地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熟悉，但她又不敢相信这眼前的事实。那个人也看到了她，他快速地朝梦周娘走了过来，搬过梦周娘的肩膀，弯下身子去看梦周娘的脸。
那个人摇着梦周娘的肩膀问：“姐，是俺姐吗？我看你是俺姐！”
梦周娘擦了一把泪，说：“兄弟，你还活着？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你都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人是梦周娘亲姑妈家的儿子，叫马来。他和梦周娘是真正的姑表亲。正当马来就要成人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半夜里他村里的鸡鸭叫得邪乎，别人都没有起来看，他却起来了。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天明的时候，马来就嘴歪眼斜，瘫倒在地上再也不能说话了。
没有人能给马来看好病，他也什么都不能干，成了村里的累赘。就有人出注意，对马来的老父母说，要把他送到砀山火车站去，也说不定马来会碰上白胡子老头一类的什么高人，就把马来的病治好了。无论怎么说，总比让马来在家里等死强些。而，他们村里那些人的真实想法却是，一旦把他送出了村，就从此再也不管他了，由他生死，就看他是不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
第一天，村里派人去偷偷看他时，他在火车站附近的溜地上爬着，第二天再去看，他也还在。一星期后，火车站附近就再也找不到马来的影子了。家里人都以为马来早已不在人世，他的父母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也都双双饿死了。那么多身强力壮的人都饿死了，梦周娘怎么也没想到马来会活了下来。
原来，马来不知道怎么上了火车，后来去了东北，病也被人给看好了，还参了军，提了干，混上了商品粮。现在已经从部队转业，在县交通局工作了。
马来说他去过父母的坟地了，他对梦周娘说，现在自己的大人孩子都在县城住，马来的爱人在县图书馆工作，也是商品粮了。
今日的意外重逢，让梦周娘有点自卑。看看表弟的一身装扮，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破烂，又那么多年没见面，就觉得和表弟生疏了不少。但她的表弟马来却不是这么认为，在和梦周娘说话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就一直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马来问梦周娘，她的孩子现在应该不小了吧，说他还没病的时候就知道表姐嫁人了。
梦周娘叹口气，说，也不知道是怨自己不会招呼孩子，还是怨他们老陈家的香火不旺。先有了两个男孩都没成，早夭了。现在就一个男孩，有八、九岁了，叫梦周。他倒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也没让自己怎么操心。只说一个孩子太孤单，到大了以后好有个作伴的，就又要了一个。可惜眼看就要拉巴到一生日了，却又因为一场病没有成人。
梦周娘说，她找了个阴阳两届的人看了，说是怨眼跟前的这个孩子命毒。说梦周这孩子不招挨肩的弟兄，再要还是不能成人。后来比梦周晚了四年又有了一个，还在医院的时候就让丈夫送人了，她现在跟前就拉扯梦周一个孩子。
马来问梦周娘把孩子给什么人了，看能不能找到，能找回来还是找回来，别让孩子在外面受罪。梦周娘叹了口气，说，找是找不到了，那几年都是欠年，能不能活下去还在两说着。再说给的那家人家，咱也不认识，听他们说话是外地来的，更没有留下个名姓。即使费心把力地找回来了，也怕自己家里，再养不起个吃闲饭的人了。
马来生气地说，那些都是老迷信的说法，哪里有什么阴阳人，什么命毒不毒的？怨都怨早几年的生活水平不好，医疗卫生条件也跟不上。失去的就失去了，活着的却绝对不能不悉心照料了，他要梦周娘一定要把梦周照顾好。
马来说，他结过两次婚，还在部队上的时候，他是连长。第一个媳妇刚刚结婚不久，就偷了指导员的钢笔，让她拿出来还给人家，她愣是说没见，其实她是给了自己的弟弟。话不投机，才三个月他们就离婚了。
马来说他现在的这个媳妇比自己小八岁，也乖巧，也听话，肚里有学问，嫁给他的时候，还在上中学，她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爱耍点小孩子脾气。
梦周娘劝马来，说：“你比人家大这么多，就是要哄着人家，让着人家，更要多疼爱人家。”
马来笑笑说知道，他让表姐放心，自己也就是有时候不习惯她酸不啦叽的学生味。梦周娘让他以后慢慢习惯了就好了，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一天挨着一天的，过日子比树叶还稠。
马来笑笑，说自己的大女儿现在也五、六岁了，二小子也学会走路了。这时候，马来终于把手从后边口袋里掏了出来，他拿出五块钱和三十斤粮票，往梦周娘手里塞。梦周娘躲闪着，问表弟马来这是做什么？马来不容商量地让她拿着，他说没多有少，这也算是他给他那没见过面的外甥，梦周的礼物吧！
其实，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缺这能救人命东西的人家太多了。马来知道，表姐家现在肯定就是最缺这些东西的人家之一。五块钱可以买一百多斤红薯面，三十斤粮票也可以换一些白面。
梦周娘还在往外推让着不要表弟的钱物。这时候，保成娘回头来找梦周娘，还有些生气地咕噜着说：“正走着正走着，怎么就不见梦周娘了？！”当她看到梦周娘正在和人推搡着钱和粮票的时候，她走到了两人跟前，也不问青红皂白，替梦周娘一把接了过去，问梦周娘这是谁？她跟人家客气个什么劲！
梦周娘让她把钱物还给马来，说那是自己的亲表弟，已经多年不见了。
保成娘把那些钱物攥得越发紧了，她说：“既然是你表弟，你还跟他客气啥？你家梦周都几天没吃上饭了，要把他饿死你才安心？”
梦周娘赶忙去制止，不让保成娘往下说，但她却是越发往下说了起来，问马来还不知道吧，梦周饿得脖子在肩膀上都站不起来了。
马来问保成娘是不是说的真的，在得到保成娘的肯定答复后，他生气地一连串地质问梦周娘：“姐，你这是外气我不是？你想不认我这个弟弟？这世上咱还有几个亲人？你还外气我？”说着说着，马来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
梦周娘说她是怕自家的穷气，扑到表弟家去了，她不想把自己家的晦气、麻烦，带给她的亲人。
马来擦了一把眼睛里冒出的水，又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给梦周娘。梦周娘却说什么也不去接了，保成娘刚想又去伸手接，被梦周娘一把拽到了身后。梦周娘生气地问马来，以后还让她见不见马来的面了？说马来刚才给的那些，已经够梦周他娘儿两个吃上两个月的了，以后吃不上饭了，少不得去麻烦他的。
马来没办法，才不得不把钱收回去，让表姐以后队里的农活不忙了，去县城他的家里。并一再地叮嘱梦周娘，他现在是住在县交通局家属院里，到了那里一问他的名字，人家就会指给她，哪是他的家。
梦周娘答应表弟马来，以后不忙了，会去认认他家的门，看望他的大人孩子去的。马来也说等他不忙了，他也带着全家去表姐家看看。梦周娘急忙制止他，说自己家是穷家破院的没什么好看的，还是以后她去看表弟一家。
马来没有太和梦周娘争执下去，因为他单位的大汽车来了，梦周娘簇着他上了大汽车的后箱。马来上去车后，大声地告诉梦周娘，一定要去他家里。梦周娘也大声地回，说知道了，她一定会去的。
马来单位的大汽车呼隆隆地开走了，出了郭店的集市，上了正路，留下一路烟尘，很快就没了踪影。梦周娘和保成娘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马来离去的影子。
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两个人才收回不舍的目光和大张的嘴。保成娘遗憾地埋怨梦周娘，不该不要那十块钱，有了那十块钱，称肉吃也够吃上半月的。
梦周娘说不是自己的东西，吃着也不安心，人家还有人家的一家大小，都给了自己，人家的大人孩子也不能去喝西北风。保成娘还是很惋惜，说梦周娘不愿意要，接过来就是给她也是好的。
梦周娘笑笑，没有理会保成娘的贪婪，她催促着保成娘，快和她一起去卖面的地方，别让人家关门下了集，兴奋地说：“这下俺梦周能吃上口面食了。”
保成娘还在埋怨梦周娘，说，喊她来郭店赶集她还不愿意来，这下喜得嘴都合不上了。
梦周娘不管她怎么埋怨，拉起保成娘，一路小跑着去了卖面的地方，买了一百斤红薯面，高高的一口袋，让她一路上歇了几次才背到家。
保成娘见梦周娘买了那么多的红薯面，她嘴撇得跟老太太的裤腰似的。埋怨梦周娘，说：“买这么多它弄啥？连个面条也不能擀，做出馍来跟牛皮筋似的一拽老长！”
梦周娘说：“‘常将有时比没有，没有时候不瘸手。’一年到头能有这红薯面吃，就不能饿死人，早几天能有这红薯面吃，俺梦周就不会脖子抬不起来了。”
梦周放学回到家后，懒秧秧地蹲在自家的墙根旁，他知道回家了也没什么吃的东西。心想，不让娘看着他挨饿的样子，也许娘心里还会好受些。他也不想去瞎眼大爷那里，吃人家的面饼或者红薯，一村人眼睛都杂着呢。早就有人私下里说瞎眼大爷了，说他仗着儿子小鸽在生产队里做队长，把自家吃不完的东西给了梦周娘儿俩。
这时候，梦周娘满处找梦周找不到，就直了嗓子一声声地喊梦周的名字。梦周支撑着想站起身子，不知是饿的，还是蹲得太久了，站了几下也没站起来。梦周娘也正好找到这里，问梦周放学了怎么不回家，却在墙根那儿蹲着。梦周朝娘勉强咧嘴笑了笑，说，也不觉得饿，就想在墙根这里蹲一会儿再回家。
梦周娘问梦周真的不饿？梦周摇了摇头，说，没觉着饿。梦周娘心里是欣喜的，眼睛里却**了。她知道梦周是怜惜她，是怕她为难。她一把拉起了梦周，说：“走回家，今儿个，娘让你吃一回饱饭。”
梦周娘领梦周到厨房里，她掀开锅盖后，一股蒸汽从锅里冒了出来。她让梦周看看锅里是什么，锅里篦子上，娘蒸了一锅的红薯面窝窝。梦周高兴地吞下了一大口水，狠不能一下就去篦子上抓个窝窝出来。
梦周娘问梦周：“娘骗没骗你？”
梦周开心地使劲点了点头。
娘让梦周去洗一洗黑爪子，说她这就让窝窝出锅。梦周一边洗手，一边兴奋地问娘哪里来的红薯面。娘一边从锅里往外出窝窝，一边回答他，说，她遇上救命的恩人了。梦周娘告诉梦周，他有一个表舅了，还有一个小表舅婶子，他们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是梦周的小妹妹，一个是梦周的**。她让梦周以后要是知道表舅家的门了，要经常去表舅家走动，亲、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梦周一边吃着窝窝头，一边在心里发誓，以后他定会无比地感激这个表舅。因为这个表舅，让梦周和娘，在这个春天里再也不会挨饿了。他幼小的心里，也早就把人家的恩惠铭记了一万次。
保成的娘给保成和妹妹保妮，擀了一锅白面的面条，还浇了香油，一下把保成撑得小肚子鼓油油地。保成一碗饭下去，就能从**下来了，一会就欢蹦乱跳起来。他家和梦周家一样都能吃上饭了，两家的日子似乎也都好过了起来。
二天吃饭的时候，小鸽在村里饭场上吃完了饭，边敲着自己碗边和大家胡吹海啦。突然，他看到保成抹着嘴从家里出来。小鸽问保成今天吃的啥好东西，躲在家里不敢端出来吃？
保成咂巴着嘴，把牙齿缝里的最后一粒饭，用舌头尖挤出来又咽进了肚里后，说：“俺家吃的好面烙馍卷芝麻盐，香得很！”
别人急忙问保成，他家从哪里弄来的芝麻盐，还多不多？保成回说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家里还有半碗没吃完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保成就这么随意回答这么一句，却好像一记重拳砸在了小鸽的心口窝上。小鸽的眉头一下皱了起来，神情变得也很凝重，他斥责保成就知道信口开河，说保成一定是饿晕了在那胡说八道。
保成却不明就里，瞪着眼睛跟小鸽分辨，说：“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去俺家看看。”
小鸽急忙从屁股底下抽出一只鞋向保成砸过去，说：“少在这放屁，大队书记家也不敢吃好面烙馍卷芝麻盐，你家就敢吃？！”
保成被砸了头，捂着脑袋还想分辨。见小鸽把自己的另一只鞋从脚上脱了下来，人也站了起来，正准备继续砸他。保成这才不再分辨，撒开丫子跑了。
大家都吃过了晚饭，夜已经静了下来。小鸽以及队里的会计和保管员三个人却都没有睡，他们已经去过了队里的保管屋。发现放在保管屋门后头的二十多斤芝麻种，果然不见了。那可是队里秋天的种子啊！全队里的人家过年的时候，全指望它吃香油呢！
三个人都在努力回忆，给保成娘拿豆子的当天晚上。他们都小心着呢！没有让保成娘进到保管屋里去。她是怎么把芝麻种弄走的呢？三个人不得其解。想想，当时保成娘是跟着他们几个一起回家的，除了那几斤豆子，她手里没再扛东西呀！
小鸽果断地说：“别想了，快去她家把芝麻种找出来吧。”
三个人火急火燎地就来到了保成家，推开开了他家的门，径直进了屋，帮他家点着了灯。保成娘见三个人这么晚了来她家，知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她大概也知道是事情败露了，前言不搭后语地急忙问小鸽，这么晚了有啥事？
小鸽没有好气地说：“有啥事你心里清楚，拿出来！”
保成娘尴尬地掩饰说：“你个孬孙，你让我拿出来啥啊？”
小鸽黑唬着脸，语气生硬地说：“你别跟我来那一套，快把芝麻种拿出来！”
保成娘虽然脸一下红到脖子跟，话也说不囫囵了，但她还在继续狡辩，说：“啥…啥…芝麻种？我没有见过，不信……你们翻啊——”
小鸽看保成娘是不会自己往外拿芝麻种了，就自己动手翻了起来，她和会计、保管员三个人，甚至连保成家的老鼠窟窿里都翻了，就是没找到芝麻种。
保成娘见小鸽他们没有找到芝麻种，胆子也大了一些，她说：“咋上俺家来找芝麻种？俺家上哪里弄芝麻种去？”
小鸽当然不会被她的假相迷惑住，看样子让她自己往外拿也有一定的难度，小鸽让保管员和会计盯着保成娘。
小鸽把保成一下子从被窝里提溜出来，把他抱到外头。保成娘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妙，说是别给她冻着了孩子，她声嘶力竭地喊小鸽的名字。问他这是要干什么，还让不让她娘几个活了，让小鸽把保成放回被窝里。但小鸽根本就不理她那一套，他把保成抱出屋外，让保成说实话，知道不知道芝麻种藏在什么地方了。
保成诡谲地一笑说：“我知道藏哪里了。”
小鸽继续追问他，说：“你知道到底藏哪里了？”
保成笑笑说，芝麻种就藏在他娘的床底下。小鸽好像是在自语说，刚才他找了这么没找到？保成的嘴快，继续对小鸽说，他刚才找的是床底下，而芝麻种是藏在床的上边、褥子的底下。
小鸽把保成抱进了屋里，放进了被窝。然后，直接去保成娘的身子下边的褥子底下摸索。果然，芝麻种被保成娘用被单缝了，然后平摊在褥子底下。
小鸽把保成娘掀翻在**，从她身体下拽出了芝麻种。小鸽牙齿咬得咯咯响，冲着保成娘发毒誓，说他小鸽要是再可怜一回她，自己就不是人养的。
保成娘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尴尬了，她讪讪地笑着骂小鸽：“你这个孬孙，你不是人养的你是啥养的？你是说你的瞎爹不是人？”
小鸽狠狠地瞪了保成娘一眼，又咯咯吱地咬了一阵牙。然后，躲了一下躲脚，和会计、保管员一起走了。保成娘为了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在小鸽他们三个出门后，冲他们的背影自我解嘲地骂一句：“看这个孬孙气的，别气死你个孬孙了！气死了，瞎也没办法再让你回炉了。”
队里的保管屋内，向来就是堆积如山地放满了各种杂物，那里也是村民们平时最想光顾的地方。但，除了保管员、会计和小鸽，一般人是没有机会进去看一下的，除非是晒粮食，或者粮食需要倒囤的时候，男劳力才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按照干部的指令去里边干活。
那天晚上，小鸽给保成娘从保管屋里拿豆子的，保成娘嘴里答应小鸽她在外面等着，但她的手不自觉地往门后摸了一把。门后正好有一个口袋，如果是比较笨重的，或者是其他不能吃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她摸到的就是那半袋子芝麻种。没有费什么力气，她轻轻拽了一下，就把芝麻种拽出了保管屋的门外。
当时，小鸽也听到异样的声音了。他也是怕保成娘乱摸里边的东西，就让她到门外去等。保成娘嘴里高声答应着，就把那半袋芝麻种提到了外面。也是小鸽他们几个只顾装豆子了，没想到保成娘把芝麻种，已经给藏到了保管屋的后面。
保成娘回到家后，又过了好大一会。她估摸着小鸽他们已经睡下了，才匆匆地从家里出来，一路深一脚浅一脚，慌慌张张地取回了那半袋芝麻种。为了掩人耳目，她回到家里就找出一条被单，然后把芝麻缝进被单里，再平铺到**，又把原来的盛芝麻的口袋放锅底下烧了。
怨不得她不去买红薯面，而是就只买了二十几斤白面。她有她的小算盘啊！她是想，等吃完了那些白面，再去卖几斤芝麻。然后，她又可以买不少白面。这样，她家就可以吃上两个月的白面，她才不管生产队，秋里种不种得上芝麻呢！
没想到保成的一句话就坏了她的美梦。
小鸽三个人还没走太远，就听见保成的家里，传出了保成叫疼的哭叫声。今天夜里，估计保成是不会有好日子过了，他娘在边打他边咬着牙骂。说，以后别管啥事，都不能让保成知道！
别管怎么说，这个春天，梦周、保成和保妮都没有再挨饿。保成家的白面很快就吃完了，但梦周娘用红薯面接济了他家。那时候的保成娘，也不嫌弃红薯面不能擀成面条了。
梦周和保成常常一人一个红薯面窝窝头，在窝窝头中间的凹腰处，放了和好的红辣椒面，一边撕一块窝窝头，一边沾红辣椒面吃。有时候还要边吃边唱：窝窝头沾秦椒，越吃越上膘。梦周娘和保成娘看到这些，心里都好过了许多。
不久，榆钱儿也长出来了，槐花也开了。
梦周、保成这样的男孩子都是爬树的高手。他们噌噌几下，就爬到了榆树杈那儿，然后骑到树杈上，一把一把地往下撸榆钱儿。撸下来的榆钱儿，别管是蒸着吃，还是和面在一起揉了，揣成窝窝，那都是很好的粮食替代品。
就是最不会过日子的保成娘，也喜欢吃榆钱儿，只不过她的吃法和别人略有不同。保成娘是把榆钱儿先用白面揉了，放些盐和香料，然后拍成饼状，用香油在锅里煎着吃。一次吃不完，她还可以把那煎过的榆钱饼，再放些胡椒面烧汤喝。自在起来，她边喝汤还会边教保妮唱歌，那歌是这么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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