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二天一早,丁宁洗漱时,对着小镜子将头发沾点水,仔细地梳理顺溜,又刮干净了胡子,换了套他前不久买来的新衣服,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匆匆赶往职工医院。
走进病房,徐师傅刚吃完饭,小孟正在收拾碗筷。丁宁对小孟说:
“你放下,我来洗,你赶快回去吧。”
“那就有劳你了,我先走了。”小孟感激地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走了。
丁宁拿起碗筷向盥洗室走去,他洗涮完毕,回来时,特地绕到护士值班室,探着身子往里瞧了瞧,两个护士在准备打吊针的药水,又向房间四角扫视一遍,没有他所熟悉的身影。
不大一会,一个男医生来了,人很年青,比丁宁大不了几岁。
医生身后跟着一个护士,丁宁一看,心里很懊丧,——怎么不是小蔺?
早上的查房开始了。护士挪开徐师傅的被子,揭去纱布,医生俯下身子,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用手在伤口旁按了按,说:“伤口愈合得不错,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在家好好休息。”
丁宁抓住机会,忐忑不安地问医生:
“还要不要换药?”他心里想着小蔺。
“要,明天还要换。”
“小蔺到哪里去了?”丁宁大着胆子问。
医生惊诧地瞟着他,眼光中充满妒忌和怀疑的神情,看得丁宁心里直发毛,生怕猜出自己心中的那点秘密。医生只是奇怪地看了一眼,没有回答他,像是不屑一顾的样子,随即转过身去对护士说:“等一会查完房,把二床的药换了。”
丁宁大所失望,心里头空空的。
查完房,医生和护士走了。徐师傅叫小丁坐下,跟他说起了昨天晚上的一些事。
昨天,小丁前脚走,学徒小吴就来了,一张娃娃脸,长得膀大腰圆,神情却有些沮丧,眼睛都有点红,惴惴不安地走到师傅面前说:“都怪我,让你砸得这样恼火。”徐师傅大巴掌往他胸口一拍:“大老爷们,怎么婆婆妈妈的,干活哪有不撞着碰着的,破了点皮,过两天就没有事了。”
不一会,徐师傅媳妇来了,端了碗徐师傅最爱吃的饺子。小吴赶紧迎上去:“师母,你来了!”师母笑着说,“小吴,你好久没有上我们家了。”又对徐师傅说:
“三鲜馅,我包的,你尝尝!”徐师傅笑嘻嘻地用手抓了个就往嘴里送,连说:
“味道不错,咸淡也合适,再有点醋和几瓣蒜就安逸了。”
“手也不洗,饿劳饿相的!——你知足吧,这里是医院,又不是在家里。”边说边坐在对面,看着自己的男人。
小孟插话说:“焊工李师傅送来了鲫鱼汤,徐师傅吃了一多半,还剩了些。饺子怕是吃不了几个,只好留到明天吃了。”
“什么?那个臭婆娘来过了,比我还先来,她倒会乘火打劫!饺子吃不了,正好,我端走,我拿去喂狗!”徐师母一听到李师傅的名字,平时温顺的她,不知咋的突然火冒三丈,气不打一处来。
“你多什么嘴,你不说话,人家会把你当哑巴卖?一边呆着去!”徐师傅也火了,对小孟吼了起来。
徐师母怒气未消,“噌”的一下站起来,冲着徐师傅甩出一句话:“死不要脸!你这没良心的,不知好歹!”一把拉着小吴,“我们走!”气呼呼地一道走了。——不过,饺子仍留在了床头柜上,并没有拿去喂狗。
小孟知道闯了祸,一句话也不敢吭。
没过多久,管道队的队长和指导员提着一网兜水果来看徐师傅,询问了一下病情,慰问几句,便谈起了最近队里的情况。
指导员说,前天,公司召开了各队指导员和队长参加的“抓革命,促生产”会议,要求每个施工队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带动全体职工狠抓革命,猛促生产,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公司革委会分管生产的秦副主任特别强调,不要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走资派还在走,阶级敌人心不死,五类份子和牛鬼蛇神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总要伺机反扑,我们不能只顾埋头拉车,还要抬头看路,生产不能忘记革命,要时时刻刻牢记伟大领袖毛**的教导,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接着,队长就具体的生产任务告诉徐师傅,前一阵,五班抢修的那一段天燃气主干管已经完工。现在要进行管线打压、通球试验的准备工作,任务不轻,全队都要动员起来,一个班负责一段。队长对徐师傅说:
“你们三班的任务初步定为守7号点至红卫站这一段。你是班长,现在脚受了伤,到时还没好,你就不一定要去,但要认真安排好。”徐师傅一听,跟战士听到命令一样,一股子劲就来了:
“队长,你放心,到时我保证在岗位上,这点皮外伤咋整也整不倒我!”
队长沉思了一下,说:
“你们班的丁大学要抽出来到队办公室工作一段时间,队里的技术员回老家探亲去了,一时间回不来。我想让丁大学搞出一个打压、通球的施工方案来。你跟他说一声,后天就到队部报到。”
徐师傅当时拿不定主意,只好回答说:“明天我跟小丁说,听听他的意见。”
现在丁宁一听,要他搞施工方案,头皮发炸,六神无主。
他学的专业是给排水。他被分配到管道队是因为没有完全对口的单位,只好暂时在这里凑合着干。他想起不久前,有个大学生是学电力拖动的,来公司人事科报到,那个负责人什么也不懂,还要充内行,想当然地将他安排到电装队外线组,说既然是搞电力拖动,就该到野外去拖电线、电缆。弄得这个学生哭笑不得,初来乍到,又不好跟人家吵,只好服从,算自己倒霉。
丁宁毕业前,心想最好是能分配到给排水设计院或者建筑设计院,当然,自来水厂或者留校任教也可以。沒有料到,“文革”早不来,晚不来,正在这关键时刻闹起来;学院原先计划分配的预定方案中,他已经被选到某个设计院的,后来全泡汤了。如今,要他干这不熟悉的工作,实在勉为其难。可是,丁宁又不好意思提出说,干不了!因为他的自尊心很强,心里头早就憋着一肚子气。
文化大革命进行了一年多,学生停课闹革命折腾了一阵后,中央发出通知,全国停止红卫兵大串联,高等院校停止招生;中学生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去劳动锻炼,大学生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为什么?鬼知道!大概因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缘故吧。这下好了,得意了几天的天之骄子、不可一世的学生,突然完蛋了!就像刚送上天的火箭,还没等那耀眼的光芒散尽,便一个倒栽葱地摔下来,学生的命运急转直下,全被“发配”到农村、工地。
在施工队里,丁宁总觉得现在是知识份子落难的日子,自己此刻是“龙困浅滩被鱼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自从来到队上,那些没读过几天书的年青工人平时不好好干活,三天两头地闹革命、看热闹,还要瞧不起他,看他不顺眼,常常阴一句,阳一句地挖苦说:“绣花枕头一包草,白面书生,哪里是干活的料!”当然,这些话也不能说是全错,各人有各人的长处。干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总是有区别的,同样是年青人,又何必互相瞧不起呢!最让丁宁不能容忍的是,有时他们还背着徐师傅,故意将重的东西让他抬,压得他走起路来打趔趄,几个人还在一边讥笑,说风凉话:“小白脸,你走路就正经八百地走,啷咯像筛糠一样,这点活都干不顺溜,连女娃儿都不如,还算什么男人!”丁宁很是气愤,自己读了十七年书,并非“绣花枕头”一个,一点本事也沒有,他很想给自己争口气,要干,就干出点他们干不了的工作,给他们瞧瞧,压压他们的气焰!
然而,工程技术到底不像抬东西,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工程数椐、计算公式半点也马虎不得,有点差池,往往要出大问题,说不定还要闹出大乱子!这下就让丁宁犯难了。
他半晌地呆愣着,徐师傅看在眼里,替他捏着一把汗,同情地问:
“不行就算了,我去找队长说说,让他到别的地方借个技术员来。”
“我是没有多大的把握,跟我的专业不大符合,另外,我手头又没有这方面的技术书籍和资料,搞方案这些是少不了的。”丁宁解释说。
“这算啥!只要你答应,这些都好办,我帮你找个老师。”
原来,徐师傅认识一个老工程师,他过去是搞煤气管道的,属反动学术权威,现在下放在土建分公司当打杂工,监督劳动改造。丁宁一听,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师傅,你是观音菩萨,给我救苦救难来了!”
徐师傅也喜不自禁,连连给小丁打气:
“你是文化人,不像我们笨头笨脑,一看书,什么都懂,只要蒋工肯帮忙,你一定得行!”
“你说的煤气工程师姓蒋?他住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他请教。”
“不用急,明天去找也不迟,今天是星期日,你让他好好休息。这老头,脾气怪,也很可怜。——我说地址,你记下来。”
丁宁拿起笔写下:钢花一村6幢2单元8楼1号,蒋伯仲。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3章:失落的爱情第六章”内容快照:
『失落的爱情第六章』
六星期一早~,丁宁来到队~工地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实际~跟电影中的难民屋差不多:石棉~形瓦作屋面,席棚子围成的一个大~,~泥巴地,~摆着几张条桌,几个凳子,一个木板钉的柜子;正面墙~贴着~~像,像两边是用黄广告颜色在~纸~写的~~语录。唯一不同的是,桌~多了一~~机,右侧墙~~着一张施工~度表,一~门就可看到,非常醒目。再就什么也没有了。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