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春。
地动山摇。
僵硬的泥土地**起来,像蛇的肚皮。树枝抽搐着拉出新芽子,有了鲜艳的姿态。空气好了很多,清新又清晰,九宗山的身影因为雾气的散去而庄严了不少。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冬天都没动的田地又开始被农人收整了。我猜想着,此时乡下的人们铁定冲出了暖和的被窝,在初出的太阳下伸伸腰,鼓足了力气,准备接受新的一年的新的考验。
县城也从冬眠中苏醒。街道上清明一片,连灰尘也似乎比往日少了三层。县政府大门口的贺春的对联还完好地贴在门框上,春风一吹,就微微扭曲。阳光红火了几倍,很耀眼,照耀着广阔的大地和县城人民的心灵。
我的学校——西关小学,美美地存在着,在这暖春里,显得异常壮实。
而我,在之后的某一天,真的就成了一个瞎娃,一个真真切切的瞎娃。
那天,我和郭佳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就看见方圆和另一个四年级的男娃子并排走在路的右边,他们两个都点着烟,烟被夹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之间,冒着红星和白烟。
方圆我是认识的,是我们学校瞎娃的头头,谁都不敢惹他,只有他惹别的娃子的份。方圆个子并不算高,可走起路来大大咧咧,很有气魄,所以我来觉得方圆个子贼大,好像比我能高出三个头出来。方圆的头发很长,留得像个女子娃,并且他老把长头发梳成偏分,让左半边的头发直往左倒,右半边的头发直往右倒。在学校,基本人人都认识方圆的,方圆是名人,就和四人帮的名字一样,人人皆知。我们小年纪的娃子们一看见方圆大摇大摆地朝我们的方向过来,就吓得立马作鸟兽散。我们是怕他,真的怕,发自内心的,怕他来诈我们的钱,怕他过来扇我们的耳朵瓜子。
但他旁边的那个男娃子我就叫不上名字了。方圆身边有很多男娃子,有胖有瘦,各式各样,各有千秋。那些都是他的手下,都是给他办事的。
方圆和那娃子就吱溜着从我和郭佳身边擦过,并不理我们俩。大约方圆是看出来我们俩没有什么值得对付的地方,谁让我们俩都这么单薄呢?他们俩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我分明清晰地闻见了一股子强烈的烟的味道。
瞎娃们好像都是抽烟的,难道抽烟真的很好玩吗?我爹也不怎么抽烟的,也只是偶尔家里来了客人才稍微抽上一两根而已。我曾经就在家试着点上了一根,猛烈地吸了一口,结果被浓浓的烟雾呛得涕泗满面。我知道,烟是不好吃的。我就想,所有的瞎娃们抽烟八成只是为了看着像大人而已,像了大人才能突显出和我们一般碎娃子的不一样,才能貌似比我们高一层似的。
虽然我不赞成抽烟,但我知道,要当一个瞎娃,必须得学会抽烟。而那时,要当一个真正的瞎娃的想法已经深扎我心了。
于是,为了实现我的这个梦想,我在寂寞的家里偷偷地学会了抽烟。我是偷我爹烟盒里的烟的。好在一回生二回熟,熟能生巧,聪明的我在不懈的努力下,竟然很快就能抽烟抽出一个很有魅力的姿势了。我觉得我的梦想在一瞬间里实现了一点点。
我决心要去认识方圆。就在我和郭佳那天碰见方圆后,我的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了。我的这个想法就像一团烈火,在温暖的太阳光下,烧着了我的衣服和头发。残酷的焦味交杂着弥漫开来,极度难闻,却又充满诱惑。我就在第二天的时候,揣上从家拿的一盒还没拆封的整烟,到学校找了方圆。我看见方圆的时候他正和另外一个男娃在操场东北角的乒乓球台子上蹲着,好像在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壮了胆,憋了气,狠狠地说服自己迈开了极为沉重的脚步,朝向方圆。
终于到了。
我看见方圆旁边的那男娃子穿着一身纯黑色的皮衣服,黑得令人恐惧。淡淡的光亮投射在他的衣服表层,像是给他的衣服镀上了一层金子。他的头忽然抬了起来,我看到了一张凶狠的脸。
我被吓了一跳,并且是一大跳。
他问:你,干什么的?
方圆却不说话。
我有点后悔我卤莽地走过来了。但人家已经问话,我要是不回答,就是明摆着找死呐!我于是说:我找,方圆。
我的声音怯怯的,像是被针扎得千疮百孔。
方圆终于开了口。他说:找我怎么样?
方圆的声音很浑厚,一听就能听出来有做老大的味道。
我不说话,却是递去了我从家里扯来的那盒烟。
方圆接了,并不问我话。
我忍不住了,说:我想跟你混!
方圆还没说话,他旁边的娃子开口了:跟我们混?凭啥啊!
我被问住了。我的喉咙卡了壳,一个字也出不来。
就在我两颊通红,汗水直流的时候,我的嘴自己张开了,而且,一行犀利的字顺着我的食道滑了出来。
我的嘴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啊,啊,啊,那个依靠我嘴巴说话的人又出现了,在沉默了将近两个月后又一次出现了。我的老天爷呵,我的神仙祖宗呵!
方圆和他旁边的那娃子没听懂,向我说:什么和什么啊!
我回了神,说:不知道。
方圆狠了劲,说:好啦,好啦,说话还像个知识分子,以后就和我们混啦!
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句话的威力比一包烟还强吗?呵呵,我真的是心花怒放。我笑了,大笑,又恢复了我之前的真模样。
就从这之后,我就成了真实的瞎娃,和方圆整日混在一起,不离不弃。我们一起逛大街,一起叼着烟昂着头美美地吸,一起去溜冰场滑旱冰,一起去录象厅,一起去打台球,一起诈钱。
我的牙齿渐渐地被烟熏得变了色,但我却越来越觉得烟是真的好吃。溜冰场是老式的电影院改造的,很大,我们就在里头随着巨大的音乐声夸张地跳舞,猛烈地喊叫,整个场子里全是我们的尖锐的声音,拌着乐曲,淅沥哗啦的。录象厅里什么录象都放,中国的和外国的,古代的和现代的。台球厅里是很乱的,什么年龄的人都有,没事老会发生打架的事,我就亲眼看见一个大个子的男人被打得血像山崩一样往下泻。
更值得我自豪的是,我也学会了诈钱。方圆教我说:在学校啊,胆怯的怕胆正的,胆正的怕不要命的!诈钱就得把自己装得像个二流子。我就领着我的头头——方圆的忠告,开始了我的诈钱之旅。果然,我就成功了。
后来,我诈钱诈上了瘾,有事没事总喜欢拽住个人要钱。
慢慢的,学校的人里也有很多都知道了我。我的名气像滋润的春雨,淅淅沥沥地飘向每个人的胸膛。
郭佳有天对我说:毛毛,你怎么胡整了起来?
我说:没啊,我挺好的!
郭佳说:你别再装什么瞎娃了,要遭报应的!
我说:我没装,真的!
郭佳突然变了脸,朝我狠狠地喊:你再做什么瞎娃,我就不会在认识你了!
我也气愤了,也朝他狠狠地喊:不认识就不认识,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们俩就真的不认识了。虽然我们在之后依旧坐着同桌,但郭佳连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我也就索性不理会郭佳了。况且我现在一直和方圆黏糊在一起,本来也就没有多少空闲的时间能和郭佳磨蹭的。
有一天,我们那丑陋的班主任竟然也找了我。她说:毛毛,你怎么不好好学习了?
我说:我在学!
班主任说:看你上学期刚来时多好的娃子啊,我多喜欢表扬你啊,你现在怎么也和那些不好的娃子们在一块了?
我说:没有的!
班主任说:你可要快些远离他们哩!记住,跟着什么人就学什么样哩!跟好人学好,跟坏人也学坏的!
我就不回答了,转身离去。
我依旧做着我想做的角色,依旧和方圆在一起度着日子。我清晰地看见,时光的影子从我的手指间流走,匆匆忙忙的,似乎要去追赶一场约会。
有次,我无意中跟方圆提及到了茄子——那个神秘的人物,我也在同一瞬间想起了罩子。我的心不免一颤动。方圆却来了劲,说:那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的老大——茄子吧!我竟点头同意了。
我其实还是比较愿意看看茄子的。西边小河那荒凉的土地上,总有隐蔽而神秘的味道,而且那土地上,似乎也存在着一种特别的因素,时时吸引着我前往。我的心,像被绳索牵引着一般,想着牵引着我的人,极力想看看他或她的真实面貌。
于是,方圆带着我,还有另外两个我们团队里的瞎娃——段阳和飞机去了小河边上的山丘丛。春天的气息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什么好的征兆,这里依旧是荒芜一片。干枯的杂草一人多高,齐刷刷地倒了身躯,陈列在我们眼前的,我一望无垠的淡黄色的草的海洋。山丘底下的水流很缓,从**上看下,河水脏兮兮的,乌黑乌黑,如同盖上了一条巨大的黑被。远处,蜿蜒的**丘,像馒头,紧贴在大地表层,有点沧桑。正是下午,天还很亮,风也不曾存在,空荡荡的山尖,很凄凉。
方圆朝着河水喊:茄子!
我也喊:茄子!
段阳和飞机也喊:茄子!
我们四个娃子的声音黏和了,又有无穷无尽的回声传来,声声交杂,震耳欲聋。
我幻想着,当我突然一转身的时候,我就能发现,传说中的瞎娃老大——茄子,就会神仙一般地降临在我们跟前,并不打我们,因为我们是一伙的。他会和我们聊天,谝闲,乱侃。茄子也许会教我们如何能更好地做个瞎娃,甚至轻诉几条鲜为人知的真谛。
但,我失望了,真的失望了,那个被渲染得惟妙惟肖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当我转头,我的身后空空如也,连个屁也没有出现。
我就问方圆:茄子老大呢?
方圆说:我们喊的声音还不够大,再大一点茄子老大就听见了!
于是,我扯了嗓子喊,段阳和飞机也扯了嗓子喊,我们喊得歇斯底里,三张脸憋得火红。但,茄子还是没出现。
我扭过头,看见方圆却并不在喊,而是大大地坐在了山丘顶端。他点上了一支烟,猛吸一口,紧接着从嘴里吐出一只完整的烟圈。
我就气愤了,径直说:你咋不喊了?
方圆不说话。
我又问了一遍。方圆这才说:哥们们,三位哥们们,实话说了吧,这哪有什么茄子大蒜莲花白啊!全是假的!
我就呆了,甚至不能相信。
方圆又说:哎,我们这群瞎娃呀,为了吓唬人家碎娃子,凭空编造了茄子噻!
啊?原来是这样吗?怎么会是这样?我接受不了了。在我是思想里,瞎娃领域是神圣的,这个领域是有个最大的领袖的,而这个领袖就是茄子。当忽然明了茄子只不过是个假名字的时候,我的肚子里泛起了酸水,腐蚀了我整个心肺。
方圆站起了身,掸了掸屁股上的土,说:呵呵,哈哈,茄子就是我们的精神领袖么,这有什么不好!
恩,我不得不承认,即使没有茄子的存在,做个瞎娃还是很好的!我们无所顾忌,我们为所欲为,我们干着好多别人不敢干的事,很爽快。于是,我又开心了。
太阳在傍晚的时候缓缓坠落,我看到太阳暗红的尾巴在山丘上空拉下了一条长长的红线,像河,又像丝带。我不能确定它到底像什么,但我明了,红的总是比黑的好,太阳拉下的红线总比山丘下方那同样像线的黑色的小河要好出几百倍。就像我们瞎娃,即使没有茄子来罩,依旧比做个受人欺侮的碎娃子们好多了。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下了山丘,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安静的傍晚,安静的风,像一碗柔和的面汤,滋润着我们的脸颊和下巴。
我终是喜形于色。
那天下午,我们是逃课去的小河边。这是我第一次逃课,但我没有一丝不安,相反,我觉察出了自身的伟大。
我便是如此做着一个瞎娃,并且是安稳地做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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