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水蹬着自行车回到村，已是上气接不上下气。
他如此紧张要赶着回村,是因为村背后的那条大涌存在隐患。他曾经同天娣在这里填土、扛沙包，一起奋战在抗洪第一线。那时他们已商量好，期待以后富裕起来，一定要大搞护堤筑坝,保卫家园。
这条大涌，是从绥江边延伸过来，绵延几公里长，途中与狮村、桔乡村的几条大**溪水接壤。由于狮村地势高，从来不受威胁。因而，每逢连续几场大暴雨，这条大涌便成了桔乡村最大的安全隐患。
其实，昨天有水与刘有财一同前去看过，绥江的水位并不是很高，认定大涌不会威胁桔乡村。可是，信息封闭的他们，却不知道昨天广宁、怀集加上广西连降大暴雨，洪水迅即流向四会。
如果不前去把大涌加高,加固，桔乡村则会成为一片汪洋。村民就会叫苦连天。有水一边蹬一边想。
有水快速跳下自行车，站在村口张望，发觉村内显得一片寂静,空气好像也凝固了。村内的大人们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连平时常在家中的老人家都不知去向。他想：莫非那边的大涌出了问题？要不他们全都去了哪里？在这紧要关头，顾宗仁会不会又把全村人集中起来读什么报纸呢？
一旦提到顾宗仁的名字，有水就有种反胃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
顾宗仁反对生产第一的说法，曾经受到有水的质疑。几次社员骨干会上，有水面对面与顾宗仁吵架。顾宗仁见有水处处以解决农民温饱来压制他，怕自己在会上失去体面，往往借故有事离开了会场。随着时间的推移，顾宗仁对有水的仇恨越来越大。
也许有人会产生疑问，是否有水因为顾宗仁以政治手段从他的手中夺走了天娣而积聚了怨恨？那是幼稚的说法，只有那些半边头脑的人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他们显然是欠缺思维的方式，被“政治运动”冲昏了头脑。或者说，你是对有水的不恭。换句话说，你就是桔乡村的公敌。
有水毕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柑农,不为名，不为利，敢讲真话而已。对于天娣对爱情的理解，对婚姻的选择，只是她个人的最终行为，谁也无权抹杀法律富予她的权利。或许大家都不知道，有水早已把自己摆在冰山一角，倘使能开出爱情的花果，他认为那是交了好运，当即会跪在地上仰天叩拜：阿弥陀佛。当然，有水绝对不会因为天娣的情感变种，而忘却了自己为桔乡村奋斗一生的信念。保卫绿色的家园同等重要。
有水顾不了许多，焦急地向着那条大涌跑去。
积聚多时的乌云，始终无法收起它的嘴脸，无情地洒下了中雨。有水顿时全身湿透，成了一个雨人。
大涌的水在不断暴涨。
刚转了个弯，有水失望了。这里没有涌动的人群，他远远看去，一个穿着大襟衫的妇女，在雨中挥舞着手上的铁铲，不停地为大涌加固泥土、石头以及沙包。
有水走近一看，原来是妈。
“有水，没出什么事吧？”刘嫂担心道。
有水晃了晃脑袋
“没事就好了，没事就好了。”刘嫂自言自语。
有水连忙上前跪在妈脚下，“妈，对不住，我没有完成任务就急着跑了回来。”
“妈不是怪你。哎，以后我们别做这些傻事了。是了，你怎么不把村里的人叫到这里来？”
“妈，村里头连鸡都不见一只呀。”
“嗨。”刘嫂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妈，你快回家去，别淋坏了身子。”有水不让妈带着身上的病患而且是在恶劣的天气环境下工作。
刘嫂抹了抹淌着脸庞上与雨水混杂的汗水，说：“不，那怕是保住生产队一棵柑桔树，也是妈的心愿。我要留在这里，我不回去。”
刘嫂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今早，也就是有水刚离开村不久，生产队通过广播，通知全体社员下午三时集中祠堂开会。
“刘嫂，在家吗？”生产队长刘有财亲自前来发通知。
白天不关门，成了这条村家家户户的习惯。刘嫂还未行出厅，刘有财已经踏了进来。刘嫂知道刘有财的来意，说：“有财，今天我请假。”
“请假？今早顾宗仁特别吩咐，一定要通知你们到场，不得以任何借口缺席。”
“没法子，今日我的身体确实不舒服。”
刘有财一向知道刘嫂的身体较差，只好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其实，刘有财也有难处，“有水呢？”刘有财问。
“不知他跑到那去了，我要帮他请假。”
刘有财走后，刘嫂返回**躺着。她很想睡，却无法叫眼睛合拢。她睁开两只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望着多处透光却又没钱修补的瓦顶，眼球定了型。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不过，从眼神可以看出，她是挂念着有水。
忽然，刘嫂听到四会广播电台说，绥江河水在不断上涨。这下，她的神经立时紧张起来，内心是一阵的忐忑不安。她担心生产队的柑桔树受淹，见胃痛稍为缓和便起了床，随便吃了点木薯，然后扛起铁铲出门去了。
此时，有水跺了一下脚，说：“妈，你不回家那就赶快回村叫人来吧。不然……。”
话未说完，有两个民兵跑步来到。有水见有援兵来到，脸上流**兴奋的表情。他挥了挥手，“你们来得正好，大涌危在旦夕啊。”
可是，两个民兵却无动于衷。他们用冷若冰霜的目光盯住有水，其中阿吉吼道：“刘有水，顾宗仁同志要你母子俩立即回祠堂开会！”
有水扫视着他们，察觉到平时熟识的两张脸孔不同往日，显得严峻，好像失去了同村兄弟的那份热情。
“什么，你们还有心情开会？我不去！”有水睁大眼睛。
“你是不是要顶风作浪？”阿吉吼道。
刘嫂意识到了什么，马上上前搂住有水，“我们去，我们现在就去。”
“妈，我们家里的柑桔树不要可以，但生产队一大片柑桔树怎可以放弃？”
“唉，你以为我们说了算啊？走吧。”刘嫂苦着脸拉着有水返家。
“时间紧逼，不准回家换衣服。”另一个民兵大声说道。
有水想发怒，却被妈用眼睛盯住了。
雨，越下越大，天空似乎刮起了风。有时候，风雨真的很有灵性，能衬托出人的心境。
到了祠堂门口，有水正要踏进去，不知刘有财是从那里钻出来，突然挡住了他的去路，并顺手塞给他一张纸条。这些动作做得很连贯，很细微，可谓是天衣无缝，没人发觉。
有水坐在后排，见顾宗仁在宣读什么文件。听了一分钟左右,他开始开小差。他悄悄打开纸条，字体写得歪歪扭扭。他认得出是刘有财的笔迹，上面写着：形势紧逼，切莫轻举妄动，否则……。他阅后，完全明白刘有财的意思，心里在暗暗地对刘有财说：有财叔，多谢你的好意，我定会克制自己，保持冷静。
然后，把纸条撕成碎片。
“现在,我要切入第二个重要内容。”顾宗仁说。
顾宗仁读完了一大篇报纸文章后，忽然站立起来，两手按住讲台，脸孔严肃，说：“社员同志们，我们桔乡村比起其它兄弟村落后了一大截，是什么原因呢？是意识形态方面出了问题嘛。”
别看顾宗仁年纪轻轻只有二十七岁多一些，可满腹都是理论，能说会道。社员确实佩服他。
他喝了一口水，又继续道：“社员同志们，从现在开始，我们要修正我们的错误路线，一定要把柑桔树全部砍掉，我们要以粮为纲。否则，今后我们就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第二，我们要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现在，有那么一些人想搞资本主义，想复辟，我们不能让他得逞！比如，刘有水提倡发展柑桔，就是他的个人复辟主义。他的自留地种有十几棵柑桔树，就是尾巴。我们要把他砍掉。刘有财同志，你组织几个民兵现在就去动手。”
会场的社员一听，顿时目光呆滞，脸色暗淡无光。自从有水负责管理生产队的柑桔树后，新种的树苗长势良好，旧的果树生长茂盛，有些树还挂着果，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它砍掉？谁都想不通。
是啊，桔乡村这么一个穷山沟，你能指望它学我们大沙公社那样成为鱼米之乡吗？
大家都知道，桔乡村山多田小，以人头来计，平均每人只有0.5亩水田。由于水田常年受到雨水的祸害，因而水稻难以有好的收成。以前，村民一年下来，都是以木薯、稀粥充饥，难以温饱。直到有水的太公当了生产队长，主张继承前人以种植柑桔为主的思路，开发山地，利用本土的条件，扩大种植柑桔面，并提出以柑桔换大米的大胆举措。经过三年的艰苦奋斗，村民才得以有大米进食。可惜，好景不长。在六十年代的运动中，有一天，太公在县城做买卖时因说了一句“农民要致
富”的说话，恰好被年青气盛的红卫兵头号人物顾宗仁听到，即被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拉到电影院门前的台阶进行批斗。太公返回家中不久，不幸含冤九泉之下。
这时，刘嫂步出人群，对着台上的顾宗仁，说：“顾同志，我们辛辛苦苦种大的柑桔树，怎能够说砍就砍？”
土改分田到户那一年，有水父母一口气种了一百多棵柑桔树，是全大队最大的种植户。后因公社合作化，统统划归生产队所有。可以说，如今这些柑桔树都是社员用一滴汗水，一滴血水种养大的。
然而，站在讲台的顾宗仁，两手撑腰，眼睛闪烁着傲慢，不予理睬刘嫂。
作为农民出身的刘有财，虽然心里面压根儿透不过气来，但上级干部之意不敢违抗。他很快集合了几个民兵，拿起工具举步出发。
“慢！”有水见顾宗仁我行我素，霍地站起来，心中燃起了一团火，恨不得一口把他吃掉，“顾宗仁，刚才我看到洪水正威胁着我们桔乡村。”他走到顾宗仁面前，说：“我们的大涌岌岌可危，你为何视而不见？”他说到这，脖子上的青筋聚起，怒目而视，又道：“你不但不带领我们村民抗洪抢险，反而要去割什么尾巴。你究竟心中有没有我们桔乡村？”他突然举起手，出力拍了一下讲台。
有水不希望看到桔乡村民被政治冲昏头脑，连自己的家园也不顾。他讨厌那些不关心农民生活的人类渣滓。是的，他并不指望驻队干部顾宗仁亲自走上防洪第一线。顾宗仁去不去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桔乡村民有一颗誓死保卫家园的决心。
“刘有水，我告诉你，这里是政治舞台，不是你发泄的地方。”顾宗仁恶狠狠地说。
“你知不知道，我们柑农是靠种柑桔才有饭吃，而你是为政治而来的，你除了最懂得，最积极集中社员开会、学习之外，从来不过问柑桔树的长势如何，从来不过问社员吃了木薯会不会出现肠胃病？从来不关心社员的温饱……。”
“住口！”顾宗仁挥动着手臂，说：“洪水只不过是纸老虎，怕什么？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农民嘛。”
“你在放屁！洪水是只咆哮的猛兽，你不及早屯兵把它堵截在堤外，我们桔乡村就会毁于一旦。”有水把脸转到全体社员,说：“你们说我们桔乡村的生命重不重要？”
话音刚落，会场内只有几个人软弱无力的附和声。除此之外，在场的社员你望我，我望你。其实，他们内心非常支持有水——凭他们的目光最后全部凝聚到他的眼睛里窥视出来。
也难怪，他们只能用这种沉默的方式，他们只能用目光来传递语言。因为“文化大革命”的教训是深刻的，他们再也不想惹火烧身，不想因此而臭名昭著。
有水倏然感到身陷囹圄，有一种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他怎么也想不到如此糟糕。他原本祈望社员齐声呐喊拥护他，殊不知，丧失民心，意志全无。
顾宗仁却仰面哈哈大笑，得意忘形。
那是火中添油，火上加火。有水瞬时拿起板凳，朝顾宗仁打去，蓦然被刘有财的手制止住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盲目冲动，几乎导致了一出无法想象到的事件。
自从顾宗仁下决心要把美貌如仙的天娣搂到怀中之后，他就开始策划如何把有水搞臭。他觉得有水是一个埋藏于他身边的定时炸弹，一天不除，天娣则难以安下心来。因此，他早就对有水恨之
入骨，早就想拿他做典型。这次有水正中下怀，求之不得。于是，顾宗仁遂以“破坏政治运动”为由，命令刘有财把有水捆绑起来。
刘有财假装没听见。
“刘有财，快把有水绑起来！”顾宗仁提高了声音。
刘有财望了望顾宗仁，极不情愿地向民兵挥了一下手，民兵立即跟着刘有财的屁股后面走。刘有财来到有水跟前，以阿叔的身份恶狠狠地盯着他，说：“有水，你为什么总是不看清时势？为什么你总是抑止不了冲动的情绪呢？我，有财叔真的很想给你两记耳光。”
刘有财确实恼羞成怒。此刻，他的心情非常矛盾，矛盾非常，达到了进退两难的复杂心境。
有水也不甘示弱，冷冷地回敬了刘有财一眼，说：“有财叔，你作为桔乡村生产队长，明知危及到我们村民的根本利益却不挺身而出，你在桔乡村民的心中还有形象吗？你还有资格当我的阿叔吗？你还有脸子站在桔乡村吗？我，刘有水说你是个阿谀奉承的败类也不过分……。”
“闭嘴！不许你在此放肆，不准你污辱我们的农村干部！”顾宗仁向着刘有财挥了挥手，“把他捆绑起来。”
有水很配合，闭上眼睛，没有反抗。他心里不想为难刘有财。当然，他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输给顾宗仁，最不能接受的，是输给了桔乡村的社员。
按照公社的意思，正需要一个反面教材，要给各个大队、生产队敲响警钟。公社准备近日要把人拉到各个大队、生产队去批斗。所以，顾宗仁下令民兵把有水带离桔乡村，带到公社去。
这个头等功劳，顾宗仁想不到捷足先登，内心多了一份喜悦感。
临走时，有水忍着从眼眶涌出的泪水，对着妈说：妈，你要多保重，你要尽力保护柑桔树。
刘嫂见有水被带走，突然晕厥过去。
刘有财见状，急忙上前把刘嫂抱起。顾宗仁却盯着刘有财，说：“刘有财，你快带人去割了那些尾巴。”
刘有财觉得顾宗仁太卑鄙了。洪水要淹村他说不怕，现在有人晕厥了，他又见死不救，仍然顾着割什么尾巴。跟着这么一个驻队干部，我们桔乡村还能生存多久？想到这，刘有财的心气得几乎要爆炸，他狠狠地瞪了顾宗仁一眼，背起刘嫂直往家走。
好心的村民拿来了药油。一会儿，刘嫂苏醒过来了。她惦记着有水，睁开眼睛，望着挤满了屋子的村民，祈求他们解救有水。
在刘有财提议下，大家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救方法。可是，说了大半天也说不出个结果来。还是刘有财有点子，他建议给天娣拍份电报，请求天娣出面。最后大家一致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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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桔乡情牵》第8章』
第八章夜幕降临，县城的中心广场人头涌涌，～闹非常。五彩缤纷的灯光会聚这里，开始了大都市～漫夜生活的节奏。从远～看来，县城恰似一幅绚丽多姿的彩霞。然而，参不多有三个月没回县城的顾宗仁，依然～县城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没有农村多姿多彩的运动（他搞农村运动搞到发疯了）。他生长在农村，毕业于城市。也许常年～乡驻队,过惯了搞农村运动的生活,他似乎不再那么眷恋城市了。初时，～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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