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帝九年春,下弦出,入群,受其辱,忍其耻。”
——《胤史•顽印颜及下弦传》
与苍狼相依为命惺惺相惜的这段日子里虽然艰苦,但却成为了少年一生之中最温暖美好的回忆。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顽印下弦每每忆起这段旧时光之时,仍会忍不住地潸然泪下。人过中年,对于那些温馨而又已不复的往事总会倍加地怀念吧?
当暖风取代了寒风的时候,少年便随苍狼逆着风的方向缓缓地出了山谷。嫩绿暖暖的春草味扑鼻而来,少年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他仰视着辽阔浩瀚的苍穹,心中不断地呐喊: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苍狼向前跑开几丈,绷直四肢仰天长呼:呜——呜——!仍是摆脱不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苍凉,像是在召唤着同伴。果然不多时,平静的草丛那边传来了窸窸的奔跑声。少年心头一紧,不自主地握上了刀柄。而苍狼却是显得格外的高兴,那样子就如离家多年终于反乡的浪子一般。
茂密的草丛里出现了另一匹苍狼的身影。它急急奔来,眼光中充满了迫不及待。却在蹿出草丛的前一瞬,它似感应到危险般骤然止步,尖尖的耳朵高高竖起,那双森森的眼珠子也猛地朝少年盯来,眼里却没有了迫不可待与温暖,取而代之的是高度的警惕和冷冷的杀机。
少年不由得将刀柄捏得更紧,额头上渗满了汗珠。他身前的苍狼奔了过去,两匹狼纠缠在一起,相互摩搓着,缠缠绵绵,美满而甜蜜,浑然忘却了天地,沉浸在共同的世界里,似乎在互诉着相思之苦、郎妾之意。这下少年也看了出来:它们是一对恩爱的情侣,生死离别过一个冬季,终于在这个春天得以重逢。想及此,少年骤然感到了孤独与哀伤。自己与父兄军队也分开了整整一个冬天,他们定是认为自己早已回归于阿托达先祖身旁了吧?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离开这片怪异的草原?父亲的身子可安好吧?他们……他们……少年越想,心头那一种悲凉与哀伤之感也就愈加强烈,泪水禁不住又流了出来。他看着茫茫的大草原,一股年少的血气顿时诱使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奔出去,去寻觅父兄的踪影。然而,他该往哪走?他能往哪去?
草丛里却在此时又有了窸窣的动静,转眼间便又蹿出数十条狼影,上百只眼睛直钩钩地盯着少年,盯得他一阵心寒,捏着匕首连连退回到谷口边。
那匹苍狼也感觉到不对的气氛,放弃与情人的缠绵,重又回到少年身边,护在他跟前。少年心下一阵感动,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只要有它在,他悸动的心便渐渐平静了下来。
铁宏……铁宏……以后我便唤你叫做“铁宏”了。少年在心里叨念着,“铁宏”在族里是“守护使者”的意思,也是族人对守护本族五谷丰收免遭侵害的守护神的最高尊称。
从此,这一匹与他共赴患难的苍狼便有了一个象样的名字。它似乎也感应到了少年的心理,又往他靠得更近些,不惜冒着“背叛狼族”的罪名之险与他并肩。
少顷,一匹与众不同的苍狼由草丛里跃到了群狼之前。其实它与别的苍狼也无多大的差异,只是颈上乌灰亮丽的毛发中间多出了一抹素白的绒毛。但它往狼群里一站,那一种清冷孤高、傲视群雄的清华之气便将其余的苍狼的气势都给覆盖了过去,让人一眼便能认出它就是这群狼之首的狼王!
那一刻,少年只觉胸口一闷。被狼王静默中暗含深意而又叫人看不透的冰绿色眼光盯着,仿佛直逼进了他的心里,逼得他无端的心慌。
对视许久,狼王开始踱步向他走来。他想退,却觉身子已不听使唤,整个人仿佛被一股莫名而无形的压力按着,动弹不得。而这一种力量,正是来自狼王。
铁宏却不畏惧,身形一横,拦在了少年与狼王之间。它迎向狼王那更为深邃清傲的眼光,青蓝的眼里有着一种透明的诚意,仿佛是在告知狼王,这个孩子并不坏,也并不是来侵略我们的领地的,而且,他还曾救过我一命,我们相依为命度过了一个冬天。铁宏不时低低呜嚎几声,像是在向狼王保证着什么。
狼王的眼波里,依旧平静得不惊起任何波澜。它明白铁宏的意思:它是想让狼王放过这个无辜的孩子。一匹狼站出来为别的种族求情,这在狼族里是从未有过的事。它们凶残、无情,决不会放过眼前任何的食物,这在它们的意识里全都是上苍之神对它们的眷顾。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这是冰阔草原上至高无上的真理,它们比其他物族都要明白这个道理。狼王也比其余的苍狼们更明白这个道理/
铁宏却没有放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也是狼族里所尊奉的真理,似乎每一匹活在冰阔草原上的苍狼一生下来便打骨子里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它不惜一切地挑战向权威,哪怕会因此而赔上自己的性命。
群狼沉默着。有风,由远方呼哧而来,贴着广阔的草原横扫而过,掀起一片高高的春草,一如少年和群狼的心绪一般起伏着。
狼王又往前几步。这时它的目光已与铁宏的相对上,却没碰撞出丁点火花,而是面临着有古至今的抉择。那一刻,天地间一片静谧,似乎全在等待着狼王的号令。
又过了许久,狼王绕过铁宏围着少年兜了几个圈子。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小心翼翼地打量了少年好几番。从他的气息到他的气势,从他的眼睛一直到他的心,狼王看得很仔细很入微。也看得很谨慎很小心。它深深地明白,一旦它的抉择是错误的,那对于狼族来说无疑将是一个天大的灾难。
但此刻狼王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正是这个让它感到毫无威胁甚至还有点懦弱的少年,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竟能在冰阔草原上顶起一片天地;它也无法料到,自己今日的这个抉择,将会注定狼族随后一生的命运。
狼王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将少年留在狼群里,从此随狼群出没而出没,终生不许离开狼群半步。这样一来既可以不加害于他,又可以免去了狼族的后顾之忧。
铁宏的眼眸眯了起来。它转回头,茫然地看着少年。或许,在不久之后,铁宏会发现将他留下是多么的不该,但在如今,这已是唯一的办法了。
少年从它们的眼光里读出了一些什么,只见狼王已退回群狼之中,没多久便有几匹苍狼走来,低低呜呼着,像是在催促少年与之同行。这下少年终于反应过来:是狼王要他留下!他看着铁宏,稚气未脱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知道,铁宏为了他已经尽力了,他若再挣扎下去,只怕会连累了它。于是他强压定心中的恐慌与不安,随那几匹苍狼走入了狼群。铁宏低呜几下,小跑至少年脚旁,一路随护在他左右。
彼时又有风呼过草原,让人分不出那是不是呜咽。狼群渐渐地又没入了草丛里,跟随着狼王,往那个少年所不可预知的方向而去。
这一趟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忽东忽西,忽左忽右的,走走停停,仿佛是走了好几十公里的路仍未达到。晌午的太阳很烈,完全没有了春的温柔,似乎恨不得要把草原上的一切都灼成灰烬。少年实在是顶不住了,眼前时不时的一片灰花,最终一黑,晕跌了下去,直到醒来,方才发觉铁宏驼着自己进入了一个很隐蔽的石洞中。石洞很深,深得让你感觉到就算在这里面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尽头。少年的第一感觉便意识到:这里正是狼群会所!也是狼王的窝!苍狼生性喜欢独处,而一旦有所行动便会由狼王发出号令聚集于此。但也有一些对狼王格外忠心的苍狼长年居住在这里,以随时奉命,同时也可以保护好狼王。少年不由得感慨:苍狼的某些长处。的确是人类千百年来有所不及的,就比如忠心耿耿,比如忠贞的爱情。
——这也是少年在后来才总结出来的,那时候他还发现,其时狼穴离那山谷不过百丈的距离,而当日之所以折腾了这么久才走到,实是因为苍狼天性谨慎多疑,生怕自己的巢穴被外族发现而故意设下的防备之策。
有很长一段日子,顽印下弦便是呆在这个石洞里度过的。他渐渐发现,越往深处走去,照耀在身上的阳光也就越舒适越温和,似乎在冥冥间还有着安抚心灵与治疗伤创的神效。而当夜幕降临,洞里也不会十分的黑暗吓人,浅浅的月色静静地流淌而下,洗涤着万物的灵魂,让生灵们更容易进入梦乡。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样魄丽奇异的宝地,才孕育出了如此具有灵性和天赋的生命吧?
夜半过后,少年醒来,却有一丝寒意钻入心头。他惯性地摸出洞里的干稻草,拾起两块石头用力摩擦着,擦出的串串火星惊扰了周围卧着的几匹苍狼。终于,随着又一串火星飞溅,稻草噗地腾起了火焰。少年靠近取暖,忽然发觉自己离开火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却当时,一匹苍狼抑制不住对火光的惧怕,一气之下扑了过来,一把将少年按倒于地,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双爪子高高挥起就要在少年身上扒开几道血痕。铁洪适时地扑来阻止了这一惨剧,将那狼撞往一旁,发威般咆哮一声,似乎在告诫其他的苍狼莫要再来欺负少年。
幸好稻草很快便烧尽,洞里再回复了灰淡和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少年这才喘过气,呆坐在原地不敢再多动一下。铁宏回到他身边,为他舔出因惊惶而情不自禁吓出的泪水,轻蹭着他的脸儿,安抚着他的心。好一会,少年才逐渐平静,铁宏将他护入自己怀里,一如多天前那个白茫茫的冬季。
隔日深夜,铁宏将少年唤醒,悄悄带出石洞。水白的月色下,草原上是一片迷人的霜白。铁宏示意少年学着自己般趴下,少年不明就里,也学着有模有样地趴下,又忽觉自己的姿势滑稽,忍不住想笑,但一瞧见铁宏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又笑不出来,只要忍在了心里,跟着铁宏慢慢钻入草丛深处。美丽的月光披在少年的身上,让他觉得这一切晃如梦境,即刺激又有趣,毕竟也还是少年心性。
铁宏在少年身侧一丝不苟地缓缓移动着,时而微微抬起点头去轻嗅和分辨风里夹杂而来的气息,时而又竖起耳朵贴在地面探听着什么。少年忽然看明白了:铁宏这是在教授自己捕猎的技法!想及此,他更加兴奋,也将耳朵贴向大地,听到的却是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铁宏也听见了他加速的心跳,忍不住抬眼,带点责备地看着少年,而后闭上双目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少年也看懂了它的意思,深呼吸几口压定心神。捕猎者,最忌讳心浮气不平,而且一定要沉住气以静候猎物的出现及出击的时机。这便是当晚少年最深刻的体会,尽管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于他将是一生受用。
那个夜晚铁宏逮获了好几只野兔和双拳般肥大肉多的地鼠,而少年却一无所获。但他已由此见识到了苍狼出击时的快与狠,令他不由得推测起当日军队溃败而逃的种种因素。
当晚他们在景色迷人的江畔边觅了块空地,少年简陋地搭起了烧烤架子,将铁宏打来的食物一一架上烤着,美滋滋地饱食了一顿。这可是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吃到的第一顿熟食了。
铁宏显然还是对火焰有着种天生的畏惧,远远地蹲在一旁盯着那噼啪作响的火苗不敢接近。在狼族看来,火焰是猖狂的魔鬼,足以毁灭世间一切,所以它们敬畏着它,就如人类之于神鬼一样。
少年熟知这一点,决心要帮铁宏消弭去心中对火的惧怕阴影。于是他走过去,递给铁宏一只烤熟的兔子。铁宏垂头去嗅了几下,却不见有血腥味,反是有另一股烟火熏过的肉香味。它从没闻到过这种味道,小口地撕去一条兔腿慢慢咀嚼着,那股肉香味很快便在嘴里弥散开来,一直散开进它的肚子里。只是香而已,肉却不见得有什么好吃的,完全没有那浸着血的生肉那般鲜美,倒像是过期了一样。那一刻它一定会感到奇怪,怎么人类会喜欢吃这样难吃的东西呢?
少年在一旁看得有趣,轻轻抚mo起铁宏道:“铁宏啊铁宏,我给你讲个小故事,你喜不喜欢听?”
铁宏竟似听懂了他的话一般,边舔着嘴边的油脂边扇动几下耳朵,一双眼睛看向少年,那样子,像极了一个正期盼着听故事的孩子。
少年笑了笑,继续道:“从前有个孩子是很惧怕苍狼的,甚至在听到了关于狼的故事之后夜里都会因为在噩梦里见到狼而吓得大哭起来。但是,在他与一匹苍狼交为朋友之后,他渐渐发现狼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狼也有可爱和感人的一面。”他尽量说得很慢很慢,而且还重复着说了好几遍。铁宏似乎真的听懂了他所说的,眼瞳渐渐变得更为明亮,不时轻摆起尾巴来。
少年对此感到很高兴,也很满意。他发觉其实苍狼也是很赋灵性和悟性的动物,心底不自觉地便对它产生出了一丝敬意。他于是下总结道:“这个世上有许多事常常是因为有了逃避才会因此产生惧怕的,如果你试着向事情的本身靠近,你或许便会发觉它的本身并没有你所认为的那般可惧。”他指向晃动的篝火,“就比如我之于狼、你之于火……明白么?”
他也缓慢地重复了好几遍,铁宏竟真的听明白了。它甩了甩全身的毛发,想是在给自己鼓足了勇气,踱步地往篝火靠近。三丈、两丈、九尺……刺眼的焰光让它耀眼昏花,有种想滴泪的感觉。
少年却突然掷出一块小石头,打入篝火中,蹿跳起几串明亮的火星,吓得铁宏转身便想要后退。少年却已在它身后将它拦下,抚mo着微有发抖的它轻声道:“不用怕,你一直护着我,我也会在你害怕的时候护着你,我们就如此相扶持着长大。”
铁宏这下也听懂了他的话,竟真的不再害怕,与少年一同来到篝火前坐下,那热乎乎的感觉,一如春日的阳光照耀进心底,如此的热烈与坦然,沸腾了彼此相照的血脉。
铁宏禁不住地一阵激动。它克服了!它克服了!它不禁仰头放声高歌,断断续续地唱着的也许是狼族里奔放的天然而成的歌谣,虽然仍是那一腔带着凄凄悲悲的音调,但少年却能深深感受到其中的欢乐激昂、豪情四迈。他忍不住也合上铁宏的调子开怀欢唱,更忍不住一把扯开了衣襟,一任青春血气豪放不羁。是时朗月中天,晚风正好,将这歌声搭送上青天,直抵云端,响彻了天宇,只怕就连天上神仙闻得此曲后都会由梦中醒来,忆起自己曾经辉煌的一生吧?
此后的日子里,这一人一狼便如此每隔几日悄悄出猎。少年学识得很快,不久便已能从空气中辨别出一些猎物的的所在,再由地上传来的脚步声确认出猎物的物种以及和自己的距离。又用不了多时,他便已能逮到些诸如小野兔之类的猎物。而闲暇之时,他常与铁宏阐述些兵法策略。好在他生于将军门中,自小常常看着父兄亲兵等纸上谈兵长大,耳濡目染,识字之后又常看些兵书韬略,多多少少都熟知许些用兵之法和行军之谋,此刻说来,加之以石子为例,划地布局,列阵使诈,竟也讲得有些头头是道,只盼铁宏能够听懂识习,待他日捕猎之时能更方便轻巧。
那时候的草原真的很美丽,日子便也就这样过得流水似的悄无声息,给少年留下了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他常以为这一生便也就如此的过了吧……望着这一片天地,心中的阿托达先祖啊,您是否也照看着这里?
殊不知,许多事情往往都是非常的不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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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帝九年三月』
“衰帝九年三月~,颜令兵拓荒,自立以候援。十月,狼至,困,相拒连月,乃去。”——《胤史•顽印颜及~弦传》自打当夜悲伤至极张弓怒~数十匹苍狼之后,将军便隐隐~~地预~了今天的一切。苍狼或是是这世~将恩怨分明得最最清楚的物种了。那个晚~,将军不知以一人之~毁去了多少个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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