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
山间入夜得早,山风微凉,茫茫夜空如棋盘般满布著星斗,竹声沙沙,九涧的泉水轻快的流过山腰,飞泻至山下,四周吱呀呀的充斥著虫鸣,草舍的窗口,只看得见昏黄的烛光,听得见从里面传来悠悠的琴声。
是那首《水君》。
一位须发斑白的老翁站在门前的小小院落中,抬头望著漫天的星辰,忽然叹气了。
“师傅何故嗟叹?”一曲完毕,从草舍里走出一位年轻男子,仍是那麽淡然清逸的神情,拿著一件斗篷给面前的老翁披在背上,站在他身边。
许久。
“晨……”老翁捋了捋胡须,看著天边的一抹黑暗,仿佛陷入了回忆,“我闻你这几日频频弹奏此曲,你可知,这首曲子从何而来?”他问到。
“师傅怎麽问起这个?”晨微笑著,他不明白师傅的烦闷,和这件事有什麽必要的联系,
“这是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之曲,父亲跟我说过的。”晨回答。
“那你又知不知道,这首曲子……是谁作的?”老翁继续问。
“我只闻父亲时时弹奏此曲,却未曾知晓是谁所作,难道师傅知道?”晨反问。
“哎……”老翁又是一声长叹,接著说:“先不谈这个,我有一事问你。”
“师傅请问。”晨恭敬道。
“自从你那日去江上泛舟,回来之後,弹琴却不如从前般心静,我闻你琴声浮躁,轻而无序,乐音浑浊,便猜测是你心有旁骛……”他侧过脸,看著晨的眼睛,“江上发生何事?与为师说说。”
“我……”他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思,晨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遇到一个人……”
“谁呀?”老翁问。
“是一个男子……”晨回答。
“一个男子?”老翁迟疑。
“是……”晨继续说,“横眉剑目,气质稳重,彬彬有礼……看起来大概是位官宦子弟……他还将徒儿比作伯牙,将自己比作子期……”晨看到师傅的脸色稍有变化,疑心是否是自己做错了什麽,说话便不那麽有底气。
老翁摸著胡须听著晨形容著这个陌生男子,脸上的表情,猜不出是什麽意思。
晨猜想,怕是自己随意与陌生人接触,犯了戒规,便拱手作揖,说:“师傅……徒儿让您担忧操劳,徒儿知错了……”
老翁连忙扶起晨,带著一丝无奈说:“快起来吧……你何错之有……”
“师傅?徒儿不明白……”晨不知道为什麽,师傅今天看起来格外反常。
“快十年了……”老翁幽幽的说到,“十年间,师傅只让你采药练琴,跟著我从乡间来至山上隐居,从未让你接触外面的繁华世界,也不让你和陌生人来往……师傅委屈你了……”
晨听到这句,连忙正言到:“师傅这麽说,真是折煞徒儿了,当初我父亲被赐死,母亲亦随之而去,若不是师傅收留我,晨怎能活到今天?……”
“那是睿王开恩……”老翁的这一句,著实让晨惊诧不小,“说起来,都是这首《水君》,惹出的祸端哪……”
晨更加的惊诧了,难道自己平生最爱的一首曲子,竟然是致使自己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吗?
“为师此生有一挚友,他当年可是朝廷的乐律都尉,俸禄两千石,我与他一同学琴,一同入宫为奴,这首《水君》,便为他年轻时所作,教给你的父亲。”
“这首曲子,我只听父亲说是一首越人的情歌改编的琴曲。”晨说,他想知道这琴曲的来历。
“这的确是一首越人的情歌改编的琴曲……”老翁说完,随即吟唱起这首歌谣: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老翁语毕,已是无限痛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晨喃喃沈吟,这首歌谣似蚕茧般,密匝匝的包裹住了他的心……他觉得有些空落,却不知道那是什麽……
“你父亲泉,与你母亲籣,就如同歌中唱的一样,在江上相遇。相遇时,他便弹奏的这首《水君》,那是从前的司徒大人为了庆贺他刚出生的儿子百天,和家眷们在江上玩耍,邀请临近的亲戚们摆的家宴。泉便见到了还是舞姬的兰,他爱上了这个纯洁如水的女子,即便她只是一个哑奴,天生不能说话,他也笃定她为此生知己,後来他们私定了终生,幸而司徒大人半百得子心情大好,原谅了他俩,不然啊,可没有你这个小鬼了!”老翁拍拍晨的肩膀,可随即又陷入了沈思。
“我那挚友在教会当时还是孩子的你父亲这首曲子之後,我们便进了宫中,成为了宫廷乐师,我生性愚钝,只在宫里混著日子,他却凭此曲锋芒乍现,被先帝相中,做了乐律都尉,哎……只可惜他此生所作之曲都再也无法再超越《水君》,先帝便指责他的才华都为空穴来风,只有我欣赏他那些被别人称作不知所云的奇妙琴曲,後来因为他秉性刚烈,得罪了先帝的宠臣晁大夫,便被发配边关了……”老翁说起自己的挚友,不禁无限痛惜,“後来你父亲,也是因为这首曲子而断送了性命……”
“徒儿知道……”晨接著老翁的话题继续说,“父亲自被送进了邵王宫,便从此不再与我和母亲相见,日日思念,终於积劳成疾,在睿王的册封大典上,也是弹奏此曲,却因体力不支,心乱气乏而致使弹断一根琴弦,被指大不敬,而遭到睿王赐死……”晨的话还没说完,老翁便接著说到:
“老夫那时已告老还乡,知道此事,又知道你母亲自尽而亡,便找到你要收你为徒,全因你是我挚友徒弟的儿子……睿王知道你後来随我逃走,念在老夫曾是朝中老臣,且他刚刚加冕,大开杀戒恐有不利,於是开恩赦你不死,你才能安然无恙……”
“师傅,这些您从未跟我说过……”晨愕然。
“孩子,你父亲与他的师傅,都是太重感情的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这麽多年我一直以淡然远观的处世之道来教你琴艺,琴道便是人道,你一定要谨记呀……《水君》或许是遭了诅咒吧……晨,如若为师有一天驾鹤西去,你若还能遇上这样的知音,便随他回去……只弹琴,不要有情,若你此生只弹琴,忘却那些仇恨,便可保你平安……”说著,两人已回至房内,晨侍候著他坐於榻沿。
沈默片刻,老翁自语
“伯牙无子期,弹琴还有何意义……”
“师傅……您只教我弹琴,自己却不弹,是因为您的子期已去麽?”晨问到。
老翁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窗间那方小小天空上闪烁的星辰,说:
“危宿乍现於蛇尾……伯牙……也该去看看故友了……”老翁沈吟道。
“师傅累了,早点歇息吧……”晨没有再问下去,他为师傅放好枕头被子,服侍师傅睡下。
伯牙?子期?
父亲……和母亲……
定情的,被诅咒的《水君》……
还有那位不知道名字的乐律都尉……师傅的知己……
还有………………
还有那个稳重细腻如山川般的高贵男子……横眉剑目……彬彬有礼……
他看起来面善……
是在哪里见过吗?
是吗?
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可那些事,都像与自己相隔了重山万水般不可捉摸……
可能是梦里吧……
晨笑笑,吹灭了木桌上的蜡烛……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