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建的大型装饰材料商城在城西，那地方原被几家国营大厂盘踞着，市里实施搬迁改造后，那里成了一片新兴的商业区。新区的一切都在建设之中，目前只有一家超市和几个规模不大的饭店先行开业了。

　　经常性的，秀武的三餐没有定时，午餐时间早已过了，他才饿着肚子钻进装饰材料商城旁边的那家西北拉面馆，一碗兰州拉面，几乎没怎么咀嚼就被咽了下去。看看时间还早，秀武在拉面馆油乎乎的桌子上铺开一张报纸，拿出那些照片，举杯同乐的，相谈甚欢的，朋友相聚的，愉快进餐的，那个晚上又回来了。秀武审视着那些色彩艳丽的照片，这些经过挑选的照片是对记忆的完美储存，富家女们应该感到满意吧。

　　他拈起一张照片，拥在镜头前的一堆人脸，充斥着心满意足的欢笑，都有一副健康洁白的牙齿，正在说一桩高兴事儿，顺便配合了一下摄影师。前景的明艳让背景成了一片深暗的衬托，在那片暗影里，如果仔细分辨，能看出两三个人影，其中有银灰的礼服，那是吴总，那个孀居的，在坊间偶有传闻的低调富婆。她似乎正在注视着这边的拍摄，她是在关注人群中的某位朋友吧，那种目光像是不经意间的一瞥，带着惯有的温婉，模糊的面部，依然可以解读出当时瞬间的心情，满足的，不便靠近的，一种超脱的局外之感。

　　这是富家女的夜晚，她们的夜晚与我的不同，秀武带着这样的心情洗出照片，分装入袋。自己离她们的世界很远，她们属于另一个世界，他本身和拍摄对象之间隔着遥远的距离。她们有理由欢笑，甚至每一天都有，因为她们有不必烦恼的条件。“命好不用忙啊。”他耳边又响起那晚罗克反复叨咕的一句话。看不见摸不着的好命，不知如何分配，只有幸运儿才配得上好命，连她们的牙齿都闪着幸福的光泽。

　　他小心地把照片放回纸袋，望一眼窗外的世界，薄阴的午后，天空阴沉沉，向晚的街道笼罩在微暗的光晕中。

　　建材商城的楼体已经完工，即将进入内部装修阶段。电钻的尖叫，锤击的震动，拖拉重物的响声，各种杂沓的声音在建筑物里混响，拖着电线的大瓦数灯泡照亮了沉黑的建筑物内部。秀武拦住一个指挥干活的人，在这里找到吴稚媛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三层的大厅里，几个负责工程的人集中在一起商量事。远近的几盏灯照亮了大厅，虽然不是十分亮堂，却也能看清对面人的脸，影子拖得很长，说话声嗡嗡回响。秀武在灯影里等了十来分钟，直到吴稚媛和那三个男人谈完事情才走出来。

　　“哦，你到了，我还有几件事，你还得再等一等。”她说着，示意秀武跟她到二楼。

　　楼梯还没安装扶手，人需要小心地沿墙走。秀武跟在吴稚媛的后面，转角处有些昏暗，吴稚媛打了个趔趄，很快又站稳了，秀武搀扶的手伸出一半，几乎碰上她的胳膊，他随即缩回手，按在大而重摄影包上。

　　和管装修的人又谈了四十多分钟，吴稚媛才忙完，想起身后的秀武，颇带歉意。

　　“我的事情太多，让你久等了，这里不是谈事的地方，要不一会吃饭的时候我看看你的照片，你觉得行么？”

　　秀武表示能够理解。他们离开建材商城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秀武下午吃的那碗面条早已消化完了，跟在吴稚媛的身后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吴稚媛突然停下来，她踢到了一件什么东西，她俯低身子，站起来时她手里多了一盒水泥钉子。

　　“怎么这么浪费？乱扔乱放，丢了也不知道，明天得跟他们管事的说说。”她把那盒钉子放回商城的门厅。

　　他们去的地方是“椰岛咖啡厅”，吴稚媛想边吃饭边谈工作时通常都会到这类咖啡厅。咖啡厅里人不算多，里面的光线照度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昏暗得萌生暧昧，也不亮得叫人心神不宁，是个适合谈话的去处。坐在宽大得有些离谱的皮沙发里，隔着茶色的矮几，无论距离还是光线都令交谈者很舒服。低声交谈是这里

　　传统。吴稚媛点了一份蘑菇套餐和两杯咖啡，秀武要的是鳗鱼套餐。

　　“请稍等。”吴稚媛复起身，手里捏着淡绿色小巧玲珑的坤包去了洗手间。

　　秀武来过“椰岛咖啡厅”，具体是什么时候来的已经记不清了，今晚坐在这里倒像是第一次光临，全然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雯不在家时，他的三餐，有时是两餐或四餐，既不定时也不定地点，今晚就在这里解决了。雯也会这样吧，没有任何规律的进餐时间，他曾去探过班，当时是夏天，又潮又热，稍微活动下人就会一身汗，就是在这种天气下剧组竟然在拍秋冬季的戏，演员都穿着秋天的衣服，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衣服，脸上化的妆需要随时补上。没有任务的演员都在拼命吹风扇，吃冷饮。那天雯的戏拍了三条才过，导演喊停工时，一群人犹如一下子被解放了，发出兴高采烈的嗡嗡声。从那天起，秀武对制作影视剧产生了畏惧，镜头背后的制作过程不但一点意思也没有，甚至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难，或许只有演员的表演还有一丝乐趣可言。

　　吴稚媛回到座位上，“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照片吧，早就该看到了，我心里还想着呢，谁知道一直忙，让你推迟了几次，实在抱歉。”

　　秀武把照片拿出来，整齐地摆在矮几上。吴稚媛拣出一个袋子，略微捏住袋子两边，袋口张开，她抽出其中的一部分照片。照片顿时吸引了她，好像她对当晚的聚会已经有些淡忘了，而照片却提醒了她，让她记起那晚的某个细节，某个人。秀武把照片都放成七寸的，合影放得尺寸更大些。

　　套餐和咖啡上来时，照片暂时被放在了一边。“噢，竟然能从这样的角度，我是第一次看这样的拍摄角度。”吴稚媛向秀武亮出她手里的那张照片，似乎不愿意为了吃饭而放虾它，她的口气多半是赞赏的。秀武偏过头去看那照片，那是他用很低的身位拍摄的几个人谈话的场面。

　　“你不喜欢平平淡淡的方式。”吴稚媛放下照片，即便在这么近的距离，她的双手也是无懈可击的，骨肉均匀，关节平滑，没有突出的骨节。“先吃饭吧。”

　　吴稚媛把鳗鱼套饭推到秀武面前，把照片的**向旁边推了推。

　　“有时候，我可能比较喜欢标新立异，您不赞同这样么？”秀武吃下第一口饭前有几分狐疑地说。

　　吴稚媛微微抬起头，以免嘴里的米饭洒下来，吞咽之后她说：“我欣赏有创造性的东西，一成不变不是好的方式。在我们商业领域也很需要创造力，否则，你对市场就缺乏前瞻性，没有预见能力，业务肯定也不会发展得很好。”

　　她用中性的语调说出自己的观点，同时也用中性的目光注视着他，在那一刻，他被当成了客户，因而受到冷静而周到地对待，非常职业性的。然后他们都觉得饿极了，进餐时不再说话。

　　和多数女人一样，她吃得并不多，男人还在狼吞虎咽时，她已经在用纸巾仔细地擦拭自己的嘴巴。

　　“呃，我想跟你说。”吴稚媛凑近身子，“以后要少吃鳗鱼，这些养殖的鳗鱼，有可能是用对人体有害的东西喂养的。”

　　秀武停住进食，感激地点头，接着继续吃他的鳗鱼饭。吴稚媛说这句话是没有把他当作客户，其中多了些私人的成份，一种关心。

　　她接着欣赏秀武的照片，有时会为某个情景微笑，为某个人更仔细地看看照片，然后变换坐姿。那些照片，她并没打算都过目一遍，就目前她看到的部分而言，对他的水平她是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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