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当我被姑妈叫醒的时候,都已是八点半了。我爬起来,立在客厅静听,小寒房间悄无声响。刷洗罢,我就在厨房饭桌边坐下。此时姑妈已收拾好东西,也坐了下来。我急想问问小寒的情况,但又觉得唐突,于是先说道:
“姑父呢?怎么不来吃饭?”
“他呀,”姑妈说,“早吃过了,这会子又不知到哪儿闲逛去了”
“小寒没回来吗?”我鼓起勇气问道。
“哈哈,她昨天加班,回来时你都睡下了,今天一大早又上班去了。她这孩子,就是认真得很,工作有热情,不晓得什么是累似的”姑妈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她吃食堂,只周日休息一天,才在家吃。你看,本来想让你们全在家吃的,可是,我们年龄大了,起居不定,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怕耽误了你们上学上班时间,你姑父又小病不断,天天还要照顾他。不过,你周末不上学了要在家吃啊!”
“她家在哪儿?”我又问。
姑妈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于是一股脑儿全说了:
“这不,就在你们守情山西面的那个集镇上。她家共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她是老大。弟弟章桥在读初中,正闹着退学开车去呢。两个妹妹还在读小学,有一个今年也该升初中了。小寒父母的身体也不大好”
我一时也没什么可问的了,就闷头吃饭。小寒住的那个集镇离我们落雨村很近,登上守情山就能望见,这让我莫名地窃喜。
萧珲县很小,饭罢,我不一会儿就溜达了一圈,新鲜感也随之消失了,于是又到书店翻了翻书便往家走。却远远望见巷口梧桐树下立着一个人,颇像顾碑,再靠近点,仔细一瞧,可不是嘛,正是他。
顾碑是我初三的同班同学,家就在我们邻村,那年也考取了县城中学,虽不同班,但又同校了。顾碑大我两岁,初中复读了一年,人长得又高又帅。我与他性格差异很大,而关系却非常好。我因曾在陆龟蒙《野庙碑》一文中读到过“碑者,悲也”的句子,便常常把他的名字戏写作“顾悲”,他不仅不生气,反谢我替他发现了名字中暗含的深意,我不禁纳罕了。
我正想绕在背后吓他一下,一个女子却向他走了过去。还没说上几句话,只见顾碑忽地拉住他的手,那女子却用力甩开,并转身而去了。顾碑呆呆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顾碑,你怎么在这里?”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说。
他猛然一惊,回头见是我,便推了我一把,说道:
“你这小子,吓了我一跳。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用手一指巷子的尽头,说我就住那儿。接着便又问刚才那女子是谁,是否就是他曾向我提起的前女友。
顾碑笑道:“什么前女友后女友的,老情人呗,哈哈。那我走了,改天来找你玩”说罢就去了,他人就是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有点疯癫。
下午,我睡了一觉,觉得有点无聊。又看了会儿电视,天空却忽然飘过几疙瘩黑云,登时倾下满天的白雨来,然而又迅速地云散雨止了。我踱进院中,顿觉一阵清凉,十分舒畅。见给雨水洗过的葡萄,芭蕉以及栀子花更加鲜润无比,便忆起韩愈“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两句诗来,此时低声吟哦,倒别有一番趣味。同时也不得不感叹古人用字的佳妙了,以“大”“肥”来分别形容新雨后的蕉叶和栀子花,很是传神。
我此时突然来了兴致,想练起书画来,自进入初三,已是很少碰笔了。于是立刻进屋搬一茶几,置于葡藤架下,又取出纸笔与一本古诗集。两只麻雀就落在了书上,随又飞去了。我先以院景画了一幅《墨葡萄芭蕉图》,又突发奇想,作了幅《人去叶落图》:山麓一古装男子立于梧桐树下,神情沮丧,若有所失,桐叶纷纷而落;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仕女,背身飘然而去;水痕悠远,鸟雀翻飞。以戏顾碑也。画完之后,执笔远观,颇觉得意。又想在上面题首诗,却一时涩于思,竟作不出来。就在此时,院门“吱”地一声开了。
我抬头一看,竟是小寒。她已脱去了护士服,而穿一身浅淡的衣裳,笑嘻嘻地进来了,人越发显得生气十足,百伶百俐了,我真是又惊又喜又慌。心想这次理应先打招呼了,因而忙住了笔,站起身说道:
“你回来啦?”
“嗯,刚下班。就你一个人在家呀?”小寒一面去洗手,一面笑道。
“姑妈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说,然后重新坐下,装作写字。其实我什么也不曾写,眼角的余光就一直没离开过小寒。
我只说小寒洗罢手就会进屋去的,不想却朝我走了过来,我顿时紧张了。
“呀!”小寒探头一瞧,惊诧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在做作业呢,原来却是画画,没想到你还会这的”
“画着玩的”我笑道。
小寒一面说“让我看看画的什么”,一面伸手托起来细观,又赞不绝口。突然,她仿佛悟出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望着我说道:
“今天在巷口跟你在一起的那个高个子的人是谁?先是一个女孩走过去又离开了,之后就见你俩在聊,恰巧给我看到了”
“他是顾碑,我们邻村的,现在与我一个学校。那女的是他散了两年的女友,不知怎的见了又走了,你看,”我指指小寒托着的画,说,“这幅就是我戏画他们的,呵呵”
“怪不得看了这画让我想起他了呢”小寒笑道。
“我正想题首诗在上面,却怎么也作不出来”我笑道。
小寒重览了一下那幅画,又沉思了片刻,便把画朝茶几上一放,说:“让我来题一首吧”,说罢,也不管我,就捏起了笔,饱蘸浓墨,在左上角空白处用隶字顷刻题了几行,然后把笔一掷,说:“看怎么样,不错吧?”随后就格格地笑了。
我十分地惊讶,把画掉转过来一看,其字灵秀飘逸,一似小寒本人。细细读去,却是首古风,写道:
契阔忽二载,二载人若何?
惊鸿来复去,秋桐空自落。
落款是:代顾碑摅怀,小寒戏题。
此时那两只麻雀就“哗”地飞去,哀鸣不止。我不禁满腹狐疑了。
接着我又品读了一遍,越发觉得不错,于是对小寒的敏捷才思感到格外钦佩了。而且,我虽然明白诗中的“惊鸿”喻指女子,却不知典出何处。我不愿在小寒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就没有问,只是赞道:
“你不仅字写得好,诗更好,也非常切题应景。这首古风写得古朴而蕴藉,意境也很深远,可直追汉魏大家”
“呵呵”,小寒笑道,“谢谢谬赞,只是信笔胡诌罢了“
小寒的大方,自然与开朗感染了我,不觉中我已不那么紧张而尽可畅谈了,于是接着问道:
“你也喜欢古诗啊,喜不喜欢新诗?”
“不喜欢”小寒笑着摇摇头,干净利落地说。
“不喜欢?”我惊讶的是,一个女孩竟然与我同样地不爱新诗。
“怎么说呢,”小寒笑道,“新诗都不耐读,西方诗歌的那一套形式也不适合我们汉字,如果说古诗是一杯香茶,愈品愈有味,那么新诗就像一大瓶白开水,不仅淡而无味,全喝下去肚子还会胀得难受”
“呵呵,真是妙喻。其实,那些所谓自称喜欢新诗的人都是古文底子太薄,丝毫欣赏不了古诗,更不用说叫他去作了,就好比没有姿色又无气质的女子转而借助于透明**的衣服,便自以为时尚不俗了”。我随又觉得这个比喻甚为不妥,因为毕竟与小寒还不很熟,于是有点窘了。
小寒看上去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为了避免尴尬,她立即接过来说道:
“动不动就什么‘啊,我年轻的女郎!’或者是‘沉淀着彩虹似的梦’,真是不明白,一个大男人却如此的肉麻,更不知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梦。这就不奇怪为什么人们都说诗人全是疯子了。不过,也难怪了,诗人本都很怪异,据说徐志摩大诗人直至成亲的前一晚还得和母亲一个床睡呢,呵呵”
我听了自忖道:“大概徐志摩当时仍在吃奶吧,正好婚后再变换了继续吃”,这样想着,就不觉笑了。此时见小寒正疑惑地望着我,我忙又说道:
“还有什么‘朦胧诗派’,叫怎么说他好呢,听说有句诗道‘看,温暖向我走来’,读者众说纷纭,有的这样解,有的那样解,还有一些人就一口咬定是诗人走桃花运了。而实际上呢,诗人作此诗时正在抽烟,烟蒂变短,火光渐近,夹烟的手指也就炙烤的厉害了”
小寒格格地笑个不住,随后又叫我写幅字她欣赏欣赏。于是,我恭楷写了高鼎的那首《村居》诗:“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来写,可是,愈是想写好就愈败笔不断,直恨手不争气。写罢,小寒惊讶道:
“刚还夸我,你这字才真叫好呢!不过,你怎么学起柳体了,多半不都学颜体的嘛,雍容大气,也代表着楷书的最高成就”
“哈哈,如今谁还喜欢雍容的颜字呀,都以瘦劲的柳字为美了,好比细瘦却康健的女子”我戏谑说。
“那看来你一定偏爱瘦削的女孩子喽?”小寒瞧着我嘿嘿笑道。
我被她的玩话说得脸热辣辣的,无言以对。而小寒总能有放有收,打破窘境,遂说道:
“来,让我也写一幅,看了你写的这首诗,我又想起了另一首”
小寒于是用赵体顷刻写了一首七律,云:
余寒二月在南天,风物好吟于眼前。
碧水几湾云欲雨,荒村一带柳含烟。
浪飞短棹响渔曲,雾隐平湖过客船。
何意童蒙画桥里,纸鸢几处放层巅。
“这首与高鼎的那首相比,”我看后更是惊喜,于是评道,“境界更开阔了,真正把握住了‘神韵’二字。而且格律严整,用字准确生动,意趣盎然,你把我们那儿的景色一诗网尽了。‘荒’字看似与全诗情调不谐,然而恰好道出了当今农村的破败,其实是大好河山与人类活动的不和谐罢了。又是你作的吧?
“看你说得那么好,我哪有如此才情作出这种美妙的诗啊,是个大才女作的”小寒满脸认真地说。
“才女?哪个时代的?”
“明朝”
“明朝也是才女众多的,如孟淑卿,朱仲娴,端淑卿,徐缓,沈宜修,章有渭,方维仪,难以尽数,不知此诗为何人所作?”
“就是那个章有渭”我以为就指她了,然而小寒停顿了一下,又说道“的小妹”
“小妹?”
“章小寒啊”说罢便笑弯了腰。
“我就知道是你作的,真好!我也很喜欢古诗,却恨自己不会作”我笑道。
“呵呵,我看你写了高鼎那首诗,也是描写二月天的,且有儿童放纸鸢一景,就想起了我这首胡诌的旧诗来”
“你作古诗,练书法,不怕别人说你老古董吗?”我又问道。
“管他们去,只要自己陶情适性就行”小寒笑道。
过一会儿,小寒忽“呀”地一声,说浸泡的衣服还没洗呢,刚想走,却发现了那幅《墨葡萄芭蕉图》
“这幅更好,送给我吧”她笑嘻嘻地看着我说,黑大的眼睛就一眨一眨的。
我巴不得小寒这句话呢,更况且,单就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与那甜美的笑容,叫我送她一万幅也乐意啊。我于是忙避开了她的眼睛,说:
“画得不好,只怕挂在床头会让你做噩梦呢”
“呵呵,这么又大又甜的葡萄定会让我酣然入睡的”小寒笑道。“那我就拿走啦”
小寒把画拿进卧室便去洗衣服了,此时姑妈也回来了,开始做饭。小寒洗罢就也去厨房帮忙,而我一个人练字也就索然没了兴味,于是收拾回屋。厨房里的说笑声时时从窗户荡漾而来,破我岑寂。不知又乱翻了多长时间的闲书,就听有人敲我卧室的门。开门一看,却是小寒,她笑容满面地说:
“做什么呢?吃饭吧”
我笑说随便翻翻书的,然后就跟小寒来到厨房,在餐桌边三人围坐下,又不见姑父。
“姑父呢?”我问。
“谁知他又死哪儿去了”姑妈说,“估计又去打牌了,整天不归家。算了,不等他了,我们先吃。来尝尝,今天是小寒炒的菜”
我尝了说很好吃,小寒就默默地笑。
“你们都认识了吧?哈哈”姑妈又笑道,“其实,你们家离得很近的”
“他家在哪儿?”小寒问。
“就在你们东面守情山下的落雨村”姑妈说,“以后你们多互相照顾啊,斯痕比你小的”
“他多大?”小寒问。
“我周岁十六”我忙说。
“那我比你大两岁”小寒笑道。
“该叫你姐呢,哈哈”姑妈笑向小寒说。
我与小寒相视一笑,又各自吃自己的饭了。过一会儿,我问小寒:
“你工作找好了吗?”
“还没呢”小寒笑道,“不急的,等实习完了再找”
小寒看上去对工作很乐观,信心十足。
饭罢,我和姑妈在客厅看电视,小寒却在卧室没出来。我便也回卧室躺下,回忆着当天与小寒说话的一字一句,并想着明天她会做什么,又该怎么相处,就这样甜美入梦。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小寒便出去玩了。
她去哪儿了呢?又跟谁在一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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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们终于开始正式~课了。学校离姑~家并不太远,步行大约只需十五分钟,又恰好途经小寒实习的医院。我每天~学放学路过医院大门时总~不住扭头看过去,并搜索一番,假若瞥见一个护士,便以为是小寒了,~心欢。当发现认错人时,又敛了笑容,怅然而去了。然而,我跟小寒尽管住在一起,可平时却很少见面。我每天~学早出晚归,当我清晨~罢而去的时候,小寒还不曾起~呢,等到我晚自习回来,她又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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