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赵灵芝离婚了。那一天她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攥着李云欠别人三千元的欠条。想离婚,就得还债要不免谈。至于儿子的抚养权,在李云家人眼里那是狗屁。老太太就对李云破口大骂,你傻呀?那小犊子给她,啥时候他都是咱们老李家的根。往院外走的时候,赵灵芝的耳边还想着老太太绝情的骂声。她早已不在乎这些了,心想:骂呗,一咒十年旺!从此就是要饭都是好日子。嘴跟血盆似的还信佛呢?不是天天说没尝过死孩子沙滋味吗?修行吧。说不定哪天就尝着了。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好日子。
走出大门赵灵芝站住脚。呵!多么蓝的天啊,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果然不假。多久没这样仰望蓝天了,远处山峦上的残雪在阳光下闪着皑皑的光,风抚在脸上暖暖的,是春天了啊!她会记住这一天,一九九一年的三月十四日。
妈,不走了?一会儿我奶又出来骂来了。儿子摇着她的手说道。
妈不怕她!以后她再敢对妈胡吵乱骂妈就对她不客气。
赵灵芝回头看一眼李家大院,李云站在房门处大门口看着,她知道他的心一定很痛,她却早已心如止水。
妈,看咱俩快跑,不让我爸看见。儿子突然提议道,听那语气也如出笼的小鸟似的。快跑!
对,快跑!赵灵芝应和着与儿子一起奔跑起来。像两头欢快的鹿儿在阳光下山脊处快乐地奔跑。六年,仿佛在一口大染缸里翻滚一样的婚后生活结束了,一去不复返如黄鹤西游。
娘家是不能久住的,她不想给任何人填麻烦。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不过这些都难不住赵灵芝。
她先在乡下找了一处房子,简单地收拾一下母子俩就住下了。她白天种地,养猪,跟其他的农村妇女一样操持着,夜晚跟儿子一起写作业,然后给儿子讲故事教他下象棋打棋谱。总之,母子俩的生活阳光得不得了。乡亲们一看见她就说,你怎么天天都这么高兴?她就笑着说,为什么不高兴,没有生气的事呀。父母身康体健,儿子茁壮成长,他爸爸有了新人也不再来磨叽捣乱,多好的日子,凭什么不高兴?赵灵芝确实每天都快乐着,她不想让儿子在她的哀怨声中长大,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养育好儿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按部就班地过着,与吉祥保持电话联系但绝不见面。要说一面不见也不是实话,见面是在大街上邂逅,当时还有吉祥与同事在一起,结果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赵灵芝就离开了。既然看见了连话都说不出来,那就相见不如怀念了。当然,赵灵芝最重要的理由是她无法拒绝道德,没法跟儿子解释;吉祥的理由是不能让别人说赵灵芝的闲话,因为他不可能离婚。
一九九七年儿子小学毕业,赵灵芝带着儿子搬到了城里,理由是乡中学的教学质量实在是不敢恭维。凭着发表的几篇作品,在一家学生报社谋到一个编辑的工作,当然是临时工。这份工作非常适合她,她敬业但有点散漫,作这一行再适合不过。
赵灵芝想把自己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告诉给吉祥于是就打他的手机,关机。赵灵芝放下电话心里立刻跟被掏空了似的。这些年都是这样,电话打过去,既怕忙音也怕振铃。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道:眼望穿,谁相看。心将死,梦犹残!她犹豫一会儿,终于把电话打进了他的办公室。
吉祥在吗?她问的小心翼翼,像怕惊动了谁是的。
不在。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使人感到有点冷。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赵灵芝觉着自己的脸色一定是很难为情。
你是谁?对方不客气地问。
赵灵芝不知道该说自己是谁,是爱人?不要脸,他爱人张自明在他家呢。是情人?更不靠谱,有这样只靠一根电话线维系关系的情人吗?是同学?时下同学的意思很爱昧,几乎和情人是同义词。我是谁?我是谁呢?就在她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她撂下电话。就在撂下的那一刹那,她似乎听到话筒里传来一句“他住院了”,拿起来已经来不及。她站在那里,反复回味反复回想,最后她断定她确实听到了“他住院了”这句话。
她手头的稿子已经处理完毕,于是,她顾不上吃中午饭就先去了传染病医院。吉祥在六年前就得了乙型肝炎,她认为这一回肯定又是肝出了毛病,既然肝病传染,当然是住在传染病医院。她从肝炎病房到肝硬化病房,最后又到重症病房,她没有看到吉祥,连影子也没见到。接着,她又到两家大医院寻找,还是不见踪影。这时她的心情就跟此时的天空似的布满了阴云。她顾不上脚掌子隐隐作痛,万般无奈地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厚着脸皮打电话,这一次是一个男子接的电话,他清楚赵灵芝的意思以后,安慰着说:没事,能走能颠的,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在二医院呢。赵灵芝由衷地说了一声谢谢了放下电话长出一口气,看来问题不算严重。这样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看看手表,已经是四点了,儿子要放学了,自己住在江南,离现在她所处的位置很远,得倒一趟车,而二医院刚好在她和家的中间。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心想:她得回家了,差不多她到家儿子也快到家了。儿子永远是第一位的,她是母亲,这是她的责任。既然吉祥能走能颠的,明天去也不迟。
第二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因为是周末,儿子要求下午放学直接就去姥姥家,赵灵芝答应了。别看儿子才十一岁,姥姥家又在乡下,他可不用大人操心。赵灵芝为这个从小就跟野马似的儿子感到自豪。才进城里几天,去姥姥家怎么坐车倒车你根本不必操心。有一次放学她没跟赵灵芝说一声就直接去了姥姥家,害的赵灵芝凡是他能去的地方都找了,最后还是她往娘家打电话才知道儿子在那里。从学校到他姥姥家需要倒三趟车,对一个十一岁从乡下来城里才两个月的孩子真是不容易。那一次等日子回来时,赵灵芝说,你真让妈操心。儿子却说,你操心也是瞎操心,走在大街上,都得我保护你了。赵灵芝听了心里那个美啊。
上午,赵灵芝负责的那版就已经搞定,趁着中午雨停了她就决定去医院。以她在农村长大听来得来的经验,上午下雨中午晴下午就必定还得下,中午晴一会儿乡亲们叫做晾晌。她吃过饭紧赶慢赶还是被淋着了,等到站在吉祥的床前时,外面的雨跟瓢泼的似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吉祥说,你吃饭了吗?
吃了。你的饭怎么吃?
小明给我送。
孝心可嘉。
你也能。
我没那义务。
赵灵芝看见吉祥听见这句话一愣,知道自己的话说的重了,心立时软下来。她知道这句话伤着吉祥了,就放低声音,语气也柔和下来叹了口气说:我没那义务是因为你没给我那资格。
对不起。吉祥拉过她的手一脸歉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知道自己不好那就赶快好起来。你好大家都好,好好躺下歇着,这病就得卧床休息。我走了,哪天有时间再来看你。赵灵芝像哄孩子一样说着。
赵灵芝象征性地扶着吉祥躺下,吉祥再次抓住她的手并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胡子扎手的感觉在赵灵芝看来是最好最美的感觉了,她的心柔软着,微微地疼着,这感觉对她来说真的好幸福。赵灵芝抚着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就**了。赵灵芝也像吉祥那样把手在他的脸上一划拉,然后抽出手快步走了。直到走出大门泪水还在不停地流。
从此,每到周日儿子不在家赵灵芝便去医院,但是,她不再走进病房,也不叫吉祥看见她,至于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吉祥的病房是在第一间,她总是沿着长廊一直走,一直慢慢地走到尽头,在尽头略微停下片刻,然后再折回来。这样她就是可以看见吉祥两次,倘若看见吉祥坐着或者跟病友们有说有笑的,她的心情就雨过天晴般开朗开阔;倘若看见吉祥默默地躺在**,那么这一周她的心都跟铅块一样沉重,除了儿子在身边时。有时赵灵芝忍不住会冒出一个想法,这样也挺好,想看见他就可以看见他,不用忍受折磨,刚离婚那一年,赵灵芝总觉得一抬头或一回头就能看见他,那份痛苦真是摧心摧肝的痛。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立刻就使劲掐一下自己算是惩罚。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春节,也就是说,吉祥差不多住院半年。赵灵芝不单自己打了预防乙型肝炎的三联针,还未儿子打了加强针。每次从医院回来,她都要把去医院的穿的衣服用84消毒液消毒。她想,自己被传染上那是活该,但若是因此而使儿子受害,那她可就是罪该万死了,这也是这些年她坚持不与吉祥往来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吉祥出院,赵灵芝的日子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其实就是他住院赵灵芝不过就是周日去趟医院而已,其余也没什么改变。只是赵灵芝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子,觉得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这么想的时候泪水就会夺眶而出。她坚持记日记,日记本的名字就叫《祝你吉祥》。她在日记里写道:你和儿子是我生命中的各一半。
转过年,赵灵芝的儿子得了一场大病,由于治疗及时才没有留下后遗症。儿子出院后,赵灵芝在与吉祥的通话中说到了这件几乎令她痛不欲生的事情。吉祥嗔怪说怎么不给他打电话,一个人担这么大的事情,万一耽误了……听吉祥这么说,赵灵芝就把李云也来医院跟着护理的情况详细说了。吉祥沉默着,赵灵芝也不说话了。
你复婚吧。吉祥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
别人可以这么说,你不能。赵灵芝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八
吉祥又住院了,这一回不是因为他的肝,而是他的肛肠又出了毛病。赵灵芝听说后心急如焚。这些年由于吉祥的染病,她几乎要把跟肝病有关的书籍资料能看见的绝不放过,她都快成肝病专家了。两个月前她就让吉祥去医院做手术,可是吉祥坚持说,大春天的事情太多没有时间,等到秋凉再说。赵灵芝想对他说消化系统的肿瘤都能互相转移,万一转移到本就功能不全的肝脏上……可是话到舌尖她咽回去了。她知道这样会吓着吉祥,多年的病痛已经使他十分敏感,他内向,有话轻易不肯跟别人说,就是他家张自明又能听到他的多少话呢?春天是挺过去了,可是没等到秋凉,正是酷暑难耐的时候,他住进了肛肠医院。
肛门深度脓肿做手术需要护理,赵灵芝再怎么心里惦记着也不能去医院看他,她不想因为自己而使吉祥在家里不得安宁。但是担心还是使她有一天来到医院,在楼下徘徊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走掉了。期间的感受她不知道谁能与她感同身受。这时单位有个编辑也住到这家医院,于是她和另一位同事去看望,她顺便到值班医生那里打听吉祥的详细病情。那位值班医生非常热心,向她详细介绍了吉祥术前术后的情况,最后还亲切地说,手术做得真的很好,他就在三零八住,过去看看吧。
赵灵芝的心里踏实了,她没有去看吉祥,看过那位编辑就和同事一起离开医院,在医院大门处,她听到近似男人的哈哈大笑声,心想:谁家的娘们这么放肆!她寻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壮壮实实的女人也正看着她,还不等她认出对方,那女人已经条件反射般把脸扭向一边。谁呢?看见我这么受刺激?赵灵芝在心里纳闷。呵,是张自明,没错,就是她。因为岁月再怎么不饶人,也不会把你弄得面目全非,多少年不见的人,乍一看认不出,仔细看还都是原来那样。
过了好久,两个人煲电话粥。吉祥无意中说到张自明在医院跟他吵架。赵灵芝说,不能吧,平时对你都言听计从的,怎么你生病她还会和你吵呢?吉祥说,她说你来医院看我了,我说没来,她不信,说我骗她。赵灵芝想了想就把那天在肛肠医院大门口看见她得事说了,接着赵灵芝把以前每个周日都去二医院看他的事情也都和盘托出。吉祥沉默了良久说,对不起,如果我能活到四十岁,我就带你走。赵灵芝淡淡一笑道:谢谢。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万事如意。现在我已不再奢望什么,真的,只要你平安我就万事如意。
这一次通电话之后,赵灵芝感到自己的心中非常释然。这些年来也曾心有不甘,现在终于平静下来。这样不是很好吗?即便是相思苦楚总难熬,不也没想死吗?儿子初中三年了,早已长成小伙子,自己不是挺幸福的吗?生活安定,心里有爱,李云早成了大款,儿子的学习费用她不必操心。
赵灵芝准备开始她的长篇创作,这些年来她还只是弄些散文随笔短篇之类的,还没有大部头的著作,在资格上也还只是本市作协的会员。她早就有把吉祥作为主人公写一部小说的打算,只是心不平静无法动笔。现在她觉得是时候了,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写自己深爱的人自然也是应该到能够心平气和的时候才行。否则,即便是才华横溢恐怕也很难客观准确。白天上班兢兢业业地做着本职工作,晚上便动笔写自己的小说。由于是假期,儿子不在家就她一个人在家正好清净。可是不巧的是,她被开水烫伤了。大腿和小腿都烫掉了皮,那痛就不用说了,简直钻心。她强挺着疼自己处理了伤口,决定下楼给吉祥打电话。由于她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原来没有电话她也没觉得有安电话的必要。当然她是舍不得花钱买手机的,儿子在全市最好的初中上学,虽然择校费是李云出的,可是平时的费用也非常大,学校几乎每个周一都收钱,弄得赵灵芝不得不处处节省。在李家人心里,李云出了择校费已经是对他儿子天大的恩德,平时的费用不赵灵芝出谁出,他们可不管平时的费用加起来更可怕。基于经济上的考虑,赵灵芝没买手机,只给儿子买了一部传呼机,以便有事时跟他联络。尽管大腿和小腿烫伤,脚掌还是安然无恙的,所以,走起路来还算能忍受。楼下食杂店就有公用电话。电话一拨就通了,赵灵芝只想告诉他一声没有想其他,有其他的也不能用他。
“喂”,听到听筒里传来吉祥的声音。
“吉祥啊,是我”。她低声说。
“你挺好的?”吉祥问。
吉祥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她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通电话了。赵灵芝嘱咐过吉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能给她打电话的。有事有时间她会给他打的。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赵灵芝打给他。
“不好”。赵灵芝说完这两个字眼泪就下来了。
“你怎么啦”?电话里传来吉祥急切的问询。
赵灵芝这一次没有控制委屈,边哭边把自己烫伤的事情讲了。
“我去接你上医院,快告诉我你住的具体位置。”吉祥命令道。
“没事,我都处理完了,不用你管。”赵灵芝止了哭声却止不住泪水。
“快说。不住院万一感染了怎么办?”吉祥着急地说。
“吉祥,我没事,你别急。明天再给你打电话,不行再上医院吧。”赵灵芝说完擦干泪水挂了电话。
临睡前赵灵芝吃了两粒大头孢。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明天她都不会给吉祥打电话的。她不要麻烦他,她此时后悔刚才把这事告诉他,害他着急。她几乎一夜未睡,烫坏的地方火烧火燎地痛,别说睡觉,忍住不**就够坚强的了。天蒙蒙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是早晨醒来整个一条腿全都肿胀起来,她已经下不了床了。
她的对门住着两个小伙子,由于都热爱文学,他们处得不错,儿子在家时,他们几个时常一起去台球厅打台球。她强忍着剧痛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小伙子一个姓赵一个姓邓,他俩是念中专时的同学,小赵在银行上班,小邓在本市的日报社排版。两个小伙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小赵下楼去找医生,小邓将她抱回屋里放到**。赵灵芝没有去住院,医药费实在是太高,在家里有楼下社区的医生每天上楼来为她打吊瓶。这件事除了吉祥和单位及小赵小邓以外她没有告诉其他人。整整一个月都是小赵和小邓抽空照顾她,小赵上班离家近中午回来吃饭,就负责她的一日三餐,小邓倒班,回来时和离开时都过来帮助她上厕所。她终于可以一瘸一拐下楼了。第一件事当然是向吉祥报平安,听到一声熟悉的“喂”,她的心那个高兴。
“吉祥,是我。我好了,明天就去上班。”她此时的心情绝对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
“太好了。第二天你给我打电话了吗?”吉祥问。
“没有,怎么了?”
“第二天我就不行了,差一点没死。我上北京了,小明也去了,不让她去她不干,她都哭了。”
“你死了她是寡妇,她不哭谁哭?”赵灵芝突然生气地说。
“对不起。”
“算了。说说怎么突然就那么严重了呢?”
“还不是着急上火,我那天一宿没睡,心里想的都是你。这一个月你怎么过来的,疼死了吧?现在好了,作疤没有?”
“能不作吗?这是我活了这些年第一次**受创。太疼了。”
“我以为我这回完了,肯定得死,到北京采用介入疗法,现在连药都不用吃了。我死你哭不?”
“不哭!你死我连寡妇都当不上,哪有资格哭。”
电话里传来吉祥的笑声,赵灵芝也跟着笑出了声。
“吉祥,你说的介入疗法是不是切开大腿动脉,直接送药到肝脏?”
“你怎么知道?”
“跟肝跟你有关的我都关心。不行就换肝吧,把我的摘下一叶给你。”
“谢谢,我对不起你。”
“又来了,我的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我不是说过了嘛,只要你平安,我就万事如意。”
“唉。”
“吉祥,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具实回答。”
“问吧,啥问题?”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赵灵芝这么问是因为相识二十年了,吉祥从未喊过她的名字。上学时他从不点她的名,这些年来也只是赵灵芝叫他“吉祥吉祥”的。不知为什么赵灵芝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扒你皮,认你瓤,管你叫啥。”吉祥笑着说。
赵灵芝笑了,笑得还很开心。
她可以上班了,一个月没看见太阳升起和落山,虽然没有去住院,可是还是花了六百元的医药费。在单位她不是在编人员,药费自然是自理,工资的事想也不要想。她能要求什么呢?人家能用你就不错又不错了,一个农民户口的人,一个农民工而已。
九
赵灵芝去了一趟北京回来就失了吉祥的音讯。上一次与吉祥通话是四月八日,到现在已经整整四个月了。临走时他的电话关机,到北京再打还关机。回来再打变成空号了,电话打到家里却没人接。此时正是暑期,儿子早去了姥姥家。赵灵芝每天心神不安,一颗心总是惴惴的,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罩在心头。赵灵芝坚信,如果他的电话换号他一定会告诉她。难道他真的……赵灵芝想起五月六号那天在北京她写的一篇随笔《相思》,文章里她写到她因为失了吉祥而面对山峦嚎啕痛哭不能自已,而在写到此处她也真的是哭了好久。她又想到春节时吉祥询问她的小说的进展情况,赵灵芝逗他说,把你写死。吉祥说,我知道你恨我。赵灵芝感到吉祥认真了就解释说,要不没法安排。吉祥当时笑笑说,别把我写死。赵灵芝笑着说,知道了。过了几天。吉祥特意打电话过来,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她别把他写死了。起初他说这话时赵灵芝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见吉祥是认真的就也心痛起来,她温柔地说,怎么舍得你死,吉祥,怎么舍得你死呢?她记得那天放下电话她就哭了,她怎么舍得吉祥死呢?如果可以,她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他的,反正儿子已经长大。再说,我儿子有爹,我爹有儿子。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她要吉祥平安无事。
会不会是检察院把他找去了。去年辞职以后检察院就找过他调查修高速公路占地的事情。一连好几天赵灵芝天天做恶梦,她给吉祥打电话问是不是他有什么事?吉祥就说了检察院找他的事。
“你有事吗?”赵灵芝单刀直入地问。
“我没事。”吉祥果断干脆地回答。
“没你事就好。你不用替别人扛着,知道啥说啥,别诬陷就行。”
“就是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我才不干的。”
“我相信你,吉祥。”
即便是这样赵灵芝还是猜想他在人间蒸发是因为这。天天在官场里混,哪有那么泾渭分明的。赵灵芝在屋里待不下去了,一天没吃东西肚子也饿的慌。明天就是吉祥的生日了,今晚我一定要找到他,要得到他的消息。她迅速下楼朝着市中心的广场走去,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看到一处公用电话她便往吉祥的家里打一遍,没人接,向前走,又一家,再打,还是没人接,继续向前走,又一家……总共打了七八遍,就是没人接。一直走到广场边上的一个雪糕店,店里有几个人在打扑克,电话放在冰柜上。她拿起电话,终于有人接电话了,她的心一阵狂跳。
“你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忧郁的声音。
“是吉祥家吧?”赵灵芝明知故问,尽管这些年来她是第一次打这个电话。
“你是谁呀?”
“过去的同事。你是张自明吧。”还是明知故问。
“嗯,那你是?”
“我姓赵。”
“你有什么事?”
妈的,还真沉得住气。赵灵芝在心里骂道。
“吉祥在家吗?”赵灵芝不想和她兜圈子,只想知道吉祥的消息。
“你不知道吗?”张自明惊愕地问。
“出了什么事?”赵灵芝紧张地问。
赵灵芝的心激烈地跳起来,她没有想到别的,心想:难道他被检察院羁押了?是啊,谁愿意以死来猜度自己的至爱亲朋呢?这么猜度他已经够冷酷的了。
“他去世了。”张子明的语气非常平静。
“你说什么?”赵灵芝的语气里居然充满了愤怒。
“都四个月了。五月五号。他从住院到去世总共二十五天,一直昏迷不醒。”语气仍然是忧郁平和的。
“他不是好好的吗?你?他怎会?”赵灵芝说不下去了,简直是在质问,在怒吼。
她感到周围的人都把目光向她投过来。
“他得那病,我有啥招?”张自明的声音软下去,变得有气无力。
“对不起。我去北京了,回来他就空号,打传呼也不回,周日往你家打也没人接。对不起。”赵灵芝变得异常平静,心也软下来,居然向张自明说对不起。
撂下电话,赵灵芝感到自己浑身无力,走到柜台前她掏出一张一元的纸币放在玻璃板上,她把双臂按在柜台上等着找钱。中年老板诧异地看着她,她不动不说也看着他。她看着老板慢慢地从钱盒里拿出一枚五角的和一枚一角的硬币放在玻璃板上,她慢慢地拣起硬币揣进兜里,然后慢慢地走出雪糕店。
赵灵芝只感到脚下轻飘飘的,身体像要飞起来一样,泪水无声地流着比溪水还顺畅,呼吸却异常艰难,路边的榆树和柳树在风中摇曳着。赵灵芝此时根本感觉不到耳边的风声和华灯初上的夜景,就连饿了许久的肚子此时都一点也不饿了。她挣扎着上楼,刚关上门就依着墙壁坐在了地上,她压抑着,可是压抑使她憋得上不来气,于是她开始嚎啕痛哭。这一夜她就是哭,她痛痛快快地哭,哭的累了就眯着了,醒来还是哭。天一点点亮了,她突然想起她该去找他,去看他,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想:蓬头垢面地去,吉祥看见会生气的。于是,她开始洗脸,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既然擦不干那就索性不擦,把毛巾搭在了脖子上。她把头发梳了梳,就下楼了。
来到殡仪馆,她到了存放骨灰的千秋堂。她几乎不能张口说话,只要想张口就泪流满面,哽咽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断断续续的管理员听明白她的意思和提供的信息。
“跟我来。”一个和蔼的女工作人员翻完她手中的生死簿说。
她看见吉祥了,在千秋堂上。看着吉祥一如生前那样静静地望着她,她的泪水凝固了。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她伸出手,她想摸摸他的脸,是不是还是那样微微地扎手,可是手只能放在冰冷的隔开阴阳两界的玻璃门上,她不是家属,她没有钥匙,她只能看着他。她不再流泪,只有凝望,她什么都不想,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女工作人员来叫她走,并且握住她的手。她听话地跟着她走出千秋堂。她想回头再看一眼,就在一回头的瞬间,她感到她的喉头一紧,她本能地捂住嘴蹲在地上。胃剧烈地疼起来,豆大的汗珠离开额头滴在水泥地上。
“你怎么啦?”她听见耳边有人问。
“一定是胃痉挛,悲痛所致。”又有一个人说。
“我们下班了,走吧。哪天再来看吧。死的啥也不管了,要活人的命。”
赵灵芝忍着痛站起来,女工作人员摘下她脖子上的毛巾怜爱地为她擦了擦汗水。再怎么悲痛她还没有失去理智,她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哭着离开了殡仪馆。
现在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这世上真有鬼。因为没有鬼,她和吉祥就再没有相见之日。她向领导请了一周的假,回到了乡下的母亲家。在那里,她每顿为了安慰父母也要吃上几口饭菜,若是独自在家她就不知道自己能否有足够的力量强迫自己吃东西。她每天一个人到山里去,看见一个土坟就会哭,心想,吉祥何时能入土为安呢?看见白云飘过,树影摇动也会哭,吉祥再也看不到这些了。五月份,丁香花开得最灿烂的时候他走了,她又哭了。她一点点回忆吉祥说过的每一句话,那低低的声音,腼腆的笑容都是她流泪的理由。每当夜晚来临,她便早早地躺下,她要梦见他,她要看见他,告诉他她想他,她爱他。可是吉祥不来入梦,不来打扰她。
这一天黄昏时分,赵灵芝站在村外大河的桥上看夕阳西下。她感到此时的心似乎比往日轻松些。多少次,她站在这桥上,那时还是吊桥呢,向西望,向吉祥住的方向望,望穿秋水,望断青春……
这天夜里,她终于梦见了吉祥。
她在一个案子上把几根织毛衣的铁针摆成一个人形,就在她把一个铁针弯成圆放下当作人头时,铁针变成吉祥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下抓住吉祥的双臂,她感到吉祥的手臂细了很多,可是她不在乎。她静静地看着吉祥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吉祥也静静地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怜爱。过了许久,吉祥终于说话,他看着泪流不止的她说“你别这样”就消失了。赵灵芝用力握住他的臂膀不放他走,可是,臂膀化作铁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赵灵芝顾不得擦泪水,连忙拾起铁针重新摆好,期待吉祥再度现身。可是,吉祥再也没有出现,她大哭,从哭声中醒来。
赵灵芝回到单位上班了,大家只感到她憔悴了,却没有人知道原因。二十几年间,她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才说出那两个字,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和吉祥的事。她曾在那本日记中写道:虽然我们没有共同使用的财产,可是我们心心相印。我们的幸福,没有人知道。
她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买来一些纸钱在十字路口烧了,她是无神论者,可是她却开始憎恶自己的这个信仰来了,如果不是有这个信仰,她想她一定会减轻一些痛苦。看着飞扬的纸灰她的心一阵阵抽搐着,火已经熄灭,寒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在心里说,吉祥,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回答她的只有呼号的夜风和自己无尽的眼泪。
大概有三年的时间,赵灵芝要么哭着哭着睡着了,要么睡着睡着哭醒了,她走不出他的影子,去千秋堂拜谒成了她必读的功课。有时她就在回来的路上想,这样也好,什么时候想看他什么时候就可以看见他,原来,真的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吉祥的死也一样啊。
儿子上大学去了北京,母子相依为命的日子真的一去不返了。赵灵芝除了去殡仪馆看吉祥几乎没有活动。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雪落了,雪化了,都已经跟她无关。就是街边偶尔围着的人群都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因为她总是想,有什么好看的?反正那里也不能有吉祥。
儿子已经上大四了,这一年的重阳节有远方的文友来,约她一起去登高,由于是远客,她不好意思推辞。看着一树树的红叶,她泪流满面。如果这位朋友是吉祥,那她会认为生活是何等的厚爱于她。
新年的第一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殡仪馆看吉祥,看到吉祥一如继往地看着她,心还是抽搐了一下,继而双目含泪。她掏出当年那块用红丝线连缀在一起的有着盛开着的菊花的手绢,把属于吉祥的那一小块玻璃以及四周的金属框,擦拭的干干净净锃明瓦亮的。她突然有一种冲动,从包里掏出圆珠笔,在一张硬纸上写到:
怎么割舍得下,
这沉沉的目光?
如长庚北斗,
把我孤独的灵魂照耀!
她把纸片顺着小小的门缝塞进去,然后寞寞地离开千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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