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儿子放寒假了,来电话说不想回家,想在北京打两个月工。付建洁说随他的便,明天给你存上五百元钱算作生活补贴。放下电话,付建洁心里感到有些失落,兀自惆怅了一会儿,西北风就把这份无奈无聊无语全部吹跑了。儿子寒假不回来,她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既省钱又不必麻烦。看似两全其美的事情却是拿母子两不见作为代价的。这就使她的心疼心酸心慌乱。
这天夜里,付建洁接到一个文友的电话。那人热情洋溢地询问她过的好不好,还说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听了这句话,付建洁竟忍不住笑着说,哪有那么可怜。说实话,这么些年了,她还从未觉出自己是孤苦伶仃的。上有父母下有儿子,中间还有兄弟姐妹,怎么能说是孤苦伶仃呢?再说,独处有独处的好处。不独处怎么能思索思考。有多少次她一个人坐在暗夜里流泪,她数不清。但绝对不是因为她感到孤苦伶仃,而是她在思念怀念感念。
腊月二十九,付建洁回到母亲家。还没下车就看见儿子就站在车下等她呢,心里腾地涌起一股暖流和无法言说的喜悦。下了车,儿子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母子俩牵着手朝母亲家走去。
母亲家已经贴上了大红对子,写的什么虽然看不清,但门正中斗大的福字却赫然入目。
呵,对子一贴上,就有年味了。付建洁高兴地说。
妈,你仔细看那对子写的内容,儿子说,看够水准不?
来到门前,付建洁用目光一扫就乐了。原来这对子不是买现成的。看儿子那个得意的样子,准是他的杰作。她没进城时,每年的对子就是她自己写。她不喜欢千篇一律,或者说是比较格色不同一些。对子上的字不算漂亮,力度也不够,总之,字迹透着稚嫩和朴拙。
这也很好。付建洁说,只要不怕献丑就总有一天能献出美来。
谢谢鼓励。儿子说,字是我小弟写的,词是我撰的。儿子说完就笑了,笑声里透出得意。
横批:和谐过渡
上联:啸天犬返天宫牢记着旧时情
下联:天蓬帅降人间光耀着好门庭
不错。比那直言不讳求财求福的强百倍。付建洁由衷地称赞道。
伯乐再世,伯乐再世。儿子边说边拍着付建洁的肩头。
大姑过年好。这时小侄从屋里几乎是冲出来的说到。
好!大侄高长。你挺有胆量,好样的。你那胆晒干了也有倭瓜大。付建洁边说便用手比量着。
小侄的脸腾地就红了。
郑重声明,本人不是讽刺,是我大侄写的确实不错。大姑还写不出这样的呢。不过,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只要努力。不敢干,不努力啥也干不成。
天道酬勤。小侄接口说。
对。儿子,你在这点上得像你小弟学习。付建洁说。
自叹不如。儿子边说便把付建洁推到哥哥住的房门口。我大舅这边都是我小弟的杰作。
是吗?你小弟的高中是考上的,这可不简单。付建洁由衷地赞叹道。你大爷都肯用,一定不错。
横批:合家欢乐
上联:春风吹拂祥云绕猪年到福也来到
下联:丰收年里气象新天缘好人缘更好
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付建洁说,加一百分。
小侄的脸又红了,跟关公似的。
大姑,你看鸡架、狗窝、猪圈都叫我小哥我俩给贴上,让它们也过个好年。
来到鸡架前,差点没把付建洁乐死。只见鸡架门上也是按上下联贴的,还像模像样地贴了一条横批。不过到底它们不是人类,不能与人享受同样大的字来祝福。
鸡架上联:雄鸡一唱天下白只管打鸣可别叨架
鸡架下联:母鸡成天咯哒哒专心下蛋不许拉拉
横批:各司其职
看完了鸡舍就看旁边的狗窝。狗窝上贴的是用英语写的,小侄翻译说,辛苦一年了,歇歇吧。猪圈是空的,已经好几年没养猪了,可是两个孩子也没把它落下。
上联:房已备好只待大驾光临
下联:啥也不戒让你放肆痛快
横批:别盼过年
几个人看过了对子才一起进屋,准备过年了。
春节就这样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过去了。尽管大侄在昆明工作没回来,妹妹在国外也没回来,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电话报平安不算,网上也天天可以与他俩聊天。这网可真好。
老板的老爸对付建洁有的那个想法这一过年又给勾起来了。他前一阵子这个想法一露头就被付建洁冷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给堵回去了。现在过年了,儿女们回来热闹一下又都走了,他又只剩下一个人。反差太大了,让他有些受不了,如果老伴还在,他就不会觉得太孤单。两个人说说话,唠唠嗑,哪怕是拌几句嘴也比出去一个人,回来还是一个人强。这个想法在过去并不那么明确,只是愿意看见她而已。而此时他的想法则是,看不见她听听她说话也好啊。刚才他去车站送儿子孙子们,回来看见对门的老哥和他的后老伴正从缓台那往屋里拿白菜。他问大过年的拿白菜做什么。那老太太说,这些天尽是油腻的,拿两棵白菜拌点凉菜,一来爽爽口,二来解解毒。老哥还盛情邀请他过去做一会儿。他推辞了,老两口就进屋去了。这个老太太来不到半年,当时他还觉得这么大岁数了,有没有女人无所谓了,所以那天老哥请他过去喝两盅,他推说不舒服都没过去。现在他觉得老哥做的非常非常正确了,说说话也是很好的呀。可是,怎么才能听到付建洁的说话声呢?他搜肠刮肚地想,终于想起女儿留在家里的一本员工通讯录,这是以备放假时万一有急活好通知上班的。他翻开那个大本子,一行一行,一个人名一个人名地查找着。付建洁是新员工,名字就写在最后,他等于把所有员工捋了一遍。找到电话号他又犹豫了,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我想听你说话吧。那样太丢人了,又不是小伙子追大姑娘,浪漫点有意思。付建洁虽说风韵犹存但也不是少女少妇了,自己更是就要花甲了。可是此时抓心挠肝的感觉可真不好受,为什么这滋味一点也不比年轻时差呢?难道这就是老有少心?
他终于鼓起勇气照着本子拨了付建洁的电话号,天知道他拨了几次才拨对那个号码。占线,让他的心也跟电话的忙音似的白茫茫一大阵。他突然庆幸没有接通,不然多尴尬。他在厅里转了几圈,觉得还是应该打电话,就又拨号,占线,占线,还是占线。好像占线给了他无穷的勇气,他就一直拨一直拨。足足有半个小时,终于通了反倒吓他一跳。
你好。电话里传来付建洁的声音。
我,我。他连说了三四个我竟没能发出其他的音来。直到他听见付建洁说过年好,他才算定下神来也说了句过年好。
您是谁?您有事么?电话里又传来付建洁的声音。
他听到这句话竟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他变得十分沮丧,恨自己的嘴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居然不替自己说话。他颓然地坐在电话旁的地板上,一点一点回忆刚才和付建洁的对话。
妈的。什么对话?自己一句话没说,算什么对话。突然,他又高兴起来,不就是想听她说话吗,不是听见了?他还问了我过年好呢。自己表现太差了,等看到她还真不好意思呢。对了,没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不过我的目的达到了,我该高兴才是。于是,他开始反复回味付建洁的声音,回想她的问候和询问。
八
初七晚上付建洁回到了单身女子宿舍。宿舍里没有几个人,回家过年的人还没有都回来。彩印厂是初八上班,所以付建洁回来。儿子还在姥姥家里,所以她才住了这么多天。第二天到彩印厂上班,居然没有活可干,只好继续放假。这年过的,把活都过没了。付建洁想,中国的这个年可是真耽误事,啥时能把它取消了呢?穷人富人都来一把大消费大浪费。富人好办,就是祸害钱呗,穷人则跟过关似的。行贿受贿的也欢喜过年。给个人打工,没活干就意味着没工资,没工资吃饭问题就不好办。于是,付建洁的心便有些急躁起来。她在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家画店门上贴着招收学员的启示。很早以前她就想学裱画,可是苦于找不着庙门一直没能如愿。现在庙门终于为她敞开,可是此时她又心疼其香火钱了。她在心里叹息一声:我就是叶公,好龙的叶公。
天黑时,她去了一趟不远处的农贸大厅买了几个地瓜。回来的路上,手机有信息进来。呵,是一个文友发来的新春问候,问候完毕又加一个问题:你寂寞吗?付建洁淡淡一笑把电话揣起来。天上又飘下雪来,付建洁伸出手看雪花落在手掌上慢慢融化。雨水才过,风就不再像严冬时的凛冽,雪花也柔软着。又来信息,还是那个文友。这一回是问她怎么不回话。付建洁仍然不回话,再揣起电话时就到宿舍了。
宿舍的女孩一个也还都没回来。付建洁脱掉外衣和鞋子,从卫生间回来时她听到手机又来信息了。她从外衣口袋里拿出电话一看还是那个文友,哎呀,还挺顽强呢。看看这一回你说啥?付建洁迅速按键看到的是:为何不会信息?
付建洁笑笑,迅速回道:你要我回什么?
文友立刻回道:你想怎么回?
我想告诉你,我思念的是一个亡灵。付建洁发出这条信息仿佛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文友不再发来信息,付建洁上床铺开稿纸准备写一点自己这一段日子打工的所感所想。才开了个头,手机又来信息了。付建洁想一定又是他,心里不觉有点恼火。打开手机果然是他,妈的,简直是野蛮文友,信息轰炸。一看信息内容,差点没把付建洁的鼻子气歪了。
你想快乐吗?付建洁先删掉这条信息才回他的信息。
我不明白你说的快乐指的什么?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请指点迷津。付建洁这回干脆不放下电话,就那么看着屏幕。付建洁心想,我看你怎么回答。
信息来了。屏幕上显示:其实很简单。
付建洁在心里骂一声混蛋,大母指飞快地按着键子。她在信息里问:放纵自己吗?有肯在心里放纵我的人吗?
付建洁按了发送键,看着屏幕上显示发送成功才放下电话。她等着他的信息,可是十多分钟过去了,手机依然悄无声息。这时她感到心里似乎有所期待,寞寞的感觉袭上心头。付建洁在心里问自己:我真是寂寞了吗?手机响了,付建洁急忙查看。
你还是做人吧。付建洁读完这句话没有再回信息,文友也没有再发来新的信息。付建洁把手机放在枕边,翻身使自己平躺着,心想:为什么自己此刻感到些许失落呢?难道我也想要他说的快乐吗?付建洁从头到尾把今晚文友发来的信息看了一遍。索性干脆字也不写了就在那里望着天棚冥想。冥想了一阵子,付建洁觉得心思收回来了就有接着写才开头的随笔。几百字一会就搞定,就在她准备从头读一遍的时候,信息又来了。自然还是那人的。
你睡了?
零点才睡呢?付建洁回道。
又开始沉默。付建洁趁着这沉默的空档把随笔读了两遍,又改动了几个词句。付建洁突然觉得今晚的事很蹊跷很有意思,一个文友突然发神经使她今晚的时间过得飞快。也许都是无聊惹得祸。她想起她的一个忘年好友牛骥今天上夜班,就把刚才的事发信息对这个小伙子说了。
谁呀,我认识不?牛骥回信息问。
你不认识。一个文友。一个国企总裁。付建洁实话实说。
挺厉害呀。他是找归宿还是找刺激?牛骥回信息的速度惊人的快。
不知道。付建洁毫不隐瞒,她也不知道那个文友是否单身,是何居心。
呵呵!那你就破罐子破摔吧。哈哈。牛骥几乎是无时差地回道。
付建洁读完这条信息就忍俊不禁笑了,骂了一句妈的,臭小子。但她觉得有必要捍卫自己的尊严与名誉,就迅速按键。
臭小子,谁告诉你我是破罐子?骂你没商量!老黄牛!
信息发出去了,付建洁还是忍不住想笑,信息很快就来了。
我是让你做把破罐子,也没说你是。
做破罐子也许很开心呢?就怕连破罐子也做不成。付建洁发送信息说。
老黄牛回信息的速度绝对是千里马式的。付建洁看得速度也不亚于他。
呵!以后要是后悔了可别说是我教唆的,说不定破罐子里有金子呢?
小兔崽子。就算想做破罐子也未必轮到用他摔。你熬吧,等把你熬烂了就下班了。我要休息了,真想安息。谢谢你听我磨叽。
好,你睡吧。不过,提醒你,老付太太,别错过了。不然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牛骥发了这条信息后在没发来信息。
付建洁把纸笔收拾起来,脑海里浮现出牛骥的妻子和刚刚蹒跚学步的小牛犊,付建洁总是这么称呼牛骥的儿子。她睡下了,心里有些许兴奋与甜美,至于为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细究。
九
付建洁接到通知上班的电话时已经是初十了。不是殷姐而是老板打的。放下电话她在心里纳闷,应该是殷姐通知上班,怎么是老板呢?纳闷归纳闷,得到通知你就得上班,何况已经这么晚了。付建洁来到车间,刚要上楼就被调度找办公室去了。
你是新手,你头一天来看你干活我以为你干过呢,一问殷姐才知道,这就是你悟性高。老板说完冲付建洁笑笑。付建洁也就对他笑笑。
付姐,老板说,我想让你给我当库管,怎么样?老板的目光里充满期望。
我是外行。付建洁实话实说。
我相信你能干好,我不会看错人的。老板自信地说。
那我就试试吧。付建洁说这话时心有点慌。
两个人又就一些具体的问题谈了一会儿,最后老板语重心长地说:付姐,你可得干好啊,你若是干不好,我可打脸了。
付建洁微微一笑算是答应就和调度一起走出了办公室。
是金子早晚得闪光。调度笑嘻嘻地说。
这叫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付建洁不以为然地说。其实在她心里却已经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她需要好好学习。
库管是管库的,付建洁坚守着只管货不管人的原则,她可不想像原来的库管那样,一会儿让司机把这包货送门市部去,一会儿又问楼上装订的怎么不下来打包,总之,她搞的无论是装订的还是车间机器上的就连裁刀的两个师傅都烦她。付建洁绝对不分派谁做什么,只把该是她做的做好,然后告诉他们她这里没有问题了。当然,即便是这样也不能保证没人找她的碴。你才来几天呀,凭什么就做库管?面对这样的情况,付建洁就采取一笑了之来解决。就是有个别了不了的,也都在一令一令的纸堆里消磨掉了。
一天,彩印厂放假,天气十分晴好,付建洁突然有了闲情逸致,想去北面的山上走走。山上有亭台楼阁,有古刹,有林莽。很多年前,康熙大帝曾在那里揽辔停缰。广告语说得好:心动不如行动。付建洁行动了。
静静地在春风里踱着步,半个小时的光景付建洁就跨过卧波桥来到泛雪堂了。正是初春,一树树雪白李花和一树树红杏盛开如云,使她的心禁不住一阵阵激动。站在关帝庙前,市区景色尽收眼底,看着蜿蜒而来又逶迤而去的松花江,不禁在心里吟着泛雪堂前翁同和的楹联:爽借清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付建洁又来到烈士纪念塔处,站在高出向下俯瞰,这北山还真有点崇山峻岭的意思。付建洁感到一种久违了的开阔和辽远把她容纳融化了。唉,到底是乡下人,看着山呀树呀就是觉着亲。虽然北山也算是很好的风景区,离她的家也绝对算不上远,但来这里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的。最后,她来到公园大门口的放生池边上,想到放生这件事,她的嘴角**一丝轻蔑的冷笑。本来鱼儿好好地在江里河里,非要让人捕了来,供城市里的那些所谓的善人买来放进这泡子里。用你放?它们在河里江里不比在这水泡子里痛快多了?
前几年有一阵子付建洁真想过出家这档子事。观音堂里的师太也喜欢她这样清心寡欲又有文化的人。付建洁是无神论者,但她又着实喜欢寺庙里的那份宁静。若不是师太坚持说得查她的功课,说不定她早就是观音堂里的一分子了。有时候她也希望有鬼有神,比如在奶奶去世的时候,她想念奶奶。就想如果有鬼神就有再见到奶奶的时候,于是那个时候她就希望真的有鬼有神。
远处一丛榆叶梅开得正旺,付建洁抛开水泡子和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奔了过去。这时一个盲人手拿着盛着算卦签的竹筒走过来,说一定请她抽一支,并说可以破例只收她五角钱。付建洁可不喜欢这把戏,她也不信。就在她转身欲走时,她忽然想到盲人就以此为生计啊。这么一犹豫,盲人就趁机又求她一定要抽一签。付建洁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递到盲人手里。盲人摸出这是一元的票子就说,两支,两支。
两支签,一支是“福”,另一支是“凤栖枝”。盲人解释说都是上上签。福自不必说,凤栖枝,付建洁以为盲人会解释为她要嫁人呢,结果盲人说了句“你家要出圣贤”。付建洁说声谢谢转身走了,心想,人在城里可真跟乡下不一样,连算卦的都这么会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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