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我没去上学，我在等毕克，我想好了，他不来，我就继续呆在家里，是赌气，或者别的什么，反正我要等他来的想法是明确的。老郑下个月初才回来，这次的外景地在偏远的无人区，没有通讯设备，所以也没有他的电话，我有大把时间磨磨蹭蹭。我调好温莎牛顿水彩，铺开各种型号的貂毛笔，录音机里放了列侬的磁带，还开了一听午餐肉罐头，准备逍遥奢侈地度过我的等待时光。
星期二下午，我开始疑神疑鬼，毕克不会出什么事罢，车祸，暴病，对啊，那天他淋着大雨走的，说不定正躺着发烧说胡话呢，可他第二天明明打过电话来啊！我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又是内疚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拿起电话，放下，想起毕克家里没电话，打到学校，更为不妥，我是不是该去他家里看看！算了！他又会杵在门口像根木头，那是他的世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可是，那狭窄的二十平的空间，塞着床，同时当书桌用的饭桌，一个衣橱，一个立式唱机，两张藤制的书架，地上横亘着我刚刚能抓起来的杠铃，在那里我无比放松惬意，它有无限广阔的空间，也相当与我自己的家，我真的，不能再去了吗？
就在我心慌意乱，做什么都不对劲了的当口，外面适时传来敲门声。哼！还是来了，我得意地想，故意慢吞吞地往门口蹭，我也应该杵在门口，给你装根木头。我伸手在脸上虚抹了一把，换上一副傲慢的表情，打开门，却是何蔚。
你怎么样了，好点没？
何蔚手上拎着装水果的网兜，依然是那条淡粉的纱巾，换了件镉橙的外衣，正是我刚刚调试的颜色。我有点惊喜，更多的还是失望。我攥着一根毛笔，吞吞吐吐说，没事了，我，已经好了。
怎么，不欢迎，何蔚**悠然的笑容，好了就好，毕老师带我来的，他在下面的小馆子里给你买病号饭呢。
哦，老师进来罢，我满心欢喜地接过何蔚的网兜。我反应慢，还没来得及请老师进来呢，不知哪来的俏皮，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三角钢琴，你爸爸弹，还是你？何蔚被客厅里巨大的钢琴吸引。
没人弹，是我妈妈留下的。
何蔚现出遗憾的表情，她知道我妈妈早已过世。
呀，还在家里放电影吗？她又指着投影屏幕问。
嗯，和电影院的效果差不多。我说。老师想看电影吗，我放你给看。
有机会的，她说，怪不得不去上学，家里有这么多好玩的。你爸爸还没回来罢，就一个人在家？毕老师一直催我来看你呢。
嗯，习惯了，烧是退了，但是没劲儿，所以没去上学。
多休息几天罢，何蔚伸手拭我的额头，的确不烧了，她笑说，毕老师说你那天烧到四十度呢，是不是被校长吓着了？
郑菡生鬼神不敬，怎么会怕校长。毕克一手一只盘子，两个盘子上还落着另一个盘子，手腕上挂着沉甸甸的塑料袋，小何小何，快帮我接一下，他大呼小叫地进门，看也没看我，有点虚张声势。
接着我们在客厅开饭，何蔚问了我这两天的病情，毕克心怀鬼胎地听着，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围绕着关於我的话题聊起来，父亲常年在外，我的自由以及令他们担心的个人生活，毕业后的去向，难得的机会，远大的前程。
毕克你出国的事办得怎样了？何蔚问毕克。
没准儿，麻烦多着呢，毕克点烟，也不让我。
现在都出国，我没机会，也不想，我连辽宁省都没出过呢。何蔚又**悠然的笑意。我想去西藏或者蒙古，看看草原和雪山，国外有什么好，天上有两个月亮？
我不说话，但脸上一直挂着笑，吃着何蔚买来的水果，她终於还是买了那种转基因的西红柿。除了郑导，这两个算是我最亲近的人了，现在他们一同坐在我身边，有说有笑，我心满意足。脑子里映出远在德国的三口之家，两个月亮，呵呵，幸福是怎样的呢，这样又算不算幸福？毕克跟我提过要去阿根廷的事情，我呢，走还是不走？
对了，我能看看你爸爸的藏书吗，何蔚问。
当然，可以，我迟疑地说，想起书房里正在进行的画，毕克坐着不动，点头表示赞同，我只好带着何蔚进书房。
她夸过我的画之后，又走到占据了两面墙的书架旁。
这些书你都看过？
没有，我回答，心里在想她脖子上的瘀痕。
我能拿下来看看吗？她又说，指着上面的某本书。我点头，她掂起脚尖，伸直了胳膊，宽松的毛衣袖口滑下来，又是两道瘀伤。我装做没看见，拿了凳子，帮她取下那本书。我把书递到她手里，直视她的眼睛，心里隐隐作痛。
菡生不去考美术学院可惜了！何蔚临走的时候，抚mo着那架钢琴说，她叫我的名字，已经省去了姓氏。
不见得做什么都要有目的，如果结婚就为了繁衍，生活还有什么趣味。毕克顺着他自己的思路说，按灭烟头，整晚他都在抽烟。
你说话总是高深莫测，何蔚帮毕克收了空碟子，先行告辞。毕克又坐了一会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尽量自然地同他讲话，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何蔚的瘀伤，最终还是没说，我替何蔚感到难过或者羞耻，似乎那瘀伤也是我的。我决定保守这个秘密，那是我的世界，和毕克不同的世界。我向他要了烟，像个男人一样从鼻孔喷着烟雾，还就着那几本“黄书”开了些亲热的玩笑，像他希望的那样，让他明白，我并不介意他保有个人的世界，我们，还是朋友。
毕克释然，他用手遮着脸，拿指缝中**的眼睛对我笑。你想知道么？关於那天的事情……
那是你的事，你的世界，我说，使劲摇头。
我不想知道，我已经知道，也许我还不能接受，或者有嫉妒，他为了某个人而厌恶我，舍弃我。
毕克去书房里看了画儿，说我调的颜色里有种苍凉，它不针对具体的事物，恍惚靡丽，是精神上的无所依托。你该多和同学们混混，他说，你还不是个大人，吃过捂熟了的香蕉吗？没熟的时候就给摘下来，涩味褪不掉，即使烂了，也很涩。他垂下头，慢慢地摇了摇。
送他到楼下，似久别重逢，一直走到胜利桥头，我仍有不舍，但不知该说什么，他停住脚步，回望我住的那栋楼，还有旁边的一栋欧式建筑。
我喜欢普希金的诗，奥涅金，你看过吗？每次走到这儿，看到这些楼房，都觉得自己像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带着玻利瓦尔帽，穿着海龙皮领的大衣，骑着马，就要见到住在里面英俊的朋友连斯基。如果有一天，这栋楼与我毫无关系，我会觉得很失落。他倚在水泥的桥栏杆上，又分给我一只烟。建筑也是艺术，包容更多的艺术，角度越高，生机和活力越大，爱情也如此，谢谢你继续把我当朋友。我的家门也永远对你敞开着。
以一个成年男子带有攻击性的目光噙住何蔚，那是在我发现了她胳膊上的瘀伤之后，虽然她对我隐秘的非分之想依然一无所知。
我发现我对她的迷恋与日俱增，我在一瞬之间长大了，如同久雨后忽然暴晴的天空，一切都在那个瞬间无比的明朗清晰，在我的灵魂和身体中，有一些触角，保护的欲望，了解的欲望，给予或占有的欲望，它们执着而坚定的伸出来，有时候直接，有时候迂回地向着何蔚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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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成事实】』
十九世纪的理想主义者们曾恭恭敬敬的把二十世纪称为“将迎来曙光的新世纪”而我的童年和少年，也一度憧憬过那个实现了四个现代化的理想世界，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对～个世纪，不会再有善～信～们继续期待世界～的曙光，而我，甚至对明天也不～有希望。2000年，我依然不会发～的～音，没到大街～拣～烂，也没能踏～那片孕育了伟大思想家的土地，我住在d市最繁华～闹的～海路，与德国，与那幸福的三～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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