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我杀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要他还可以站着,就绝不会倒下。
他抬起头,目光朦胧而遥远,望着虚无的天空,一张俊脸却已扭曲,似乎正在努力忍受着一种莫名的痛苦。
为什么?他的眼神竟如此忧郁?
米高轻轻叹口气,缓缓道:“小兄弟,我实在不敢相信你就是杀手任我杀?”
任我杀淡淡道:“杀人有什么不好?做杀手又有什么不好?”
米高怔住,无言。难道这冷酷的少年杀手竟有杀人的嗜好?
任我杀那双迷人的眼睛突然产生出一种惊人的变化,是痛苦,也有仇恨。
他缓缓闭上双眼,过了很久才又睁开,冷冷道:“其实杀人也是一种生活,杀人有杀人的乐趣,至少……至少可以让你忘掉许多往事。”
米高叹口气,道:“为杀人而杀人的杀手,必有难言的苦衷,或者有过一段伤心痛苦的回忆。因为这种人认为,在生命已失去任何意义的时候,只有杀人,只有流血,才能减轻心中之痛。”
任我杀的脸又一次扭曲,竟似被说中了心事。
他正年少,年少总轻狂。
在人生最美妙的时刻,他就已饱经尘世沧桑,历尽人间苦痛,难道真的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却又痛彻心扉的往事?
米高叹道:“其实他却不知道,每杀一个人,痛苦就更增一分。唯一的方法,只有把心中的痛苦说出来,这样才能得到解脱。”
任我杀冷冷道:“自己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别人一起承受?”
他痛苦地甩着头,沉声又道:“在这世上,又有谁可以为我分担这痛苦?”
杏伯忍不住道:“如果你心中有太多痛苦,可以痛哭一场。泪水,也许可以冲淡这伤痛。”
任我杀嘴角轻扬,**一抹冷冷的笑,道:“流泪就可以忘掉伤痛么?流泪只是懦夫所为,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神色更冷,缓缓又道:“我从不流泪。”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两个字:“决不!”
他说的竟是如此坚决,如此刚强,这是不是因为他的痛苦已太深?
任我杀咬牙道:“如果流泪真的可以减轻痛苦,泪水就可以洗掉从前记忆里的点点滴滴。我为什么要忘记过去?我宁愿永远这样痛苦下去。永远!”
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握住拳头,手背青筋暴现。
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居然使他自甘堕落?这是一段怎样的往事,既让他痛苦却又舍不得忘记?
忘记过去,其实只是一种逃避。一个人如果不敢面对痛苦、忍受痛苦,又岂还有坦然面对来日大难的勇气?
杏伯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这样反而会勾起任我杀心底的回忆,让他更痛苦。
米高静静地瞧着任我杀。
任我杀俊秀的脸已完全因痛苦而扭曲。那一丝痛苦,足以令世间每一个少女都心碎,肝肠寸断。
如果,一个人的泪**于欢笑,他的人生会不会完整?这个少年人,是那么的倔强和坚毅,为什么宁愿自甘堕落沦为杀手?
“杀人是杀手的职业。”任我杀脸色渐渐平静,淡淡道:“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
命运?又是命运!为什么人总是不能摆脱命运?
米高苦笑道:“如果你杀不了人就只有等着别人来杀你?”
任我杀道:“命运如此,绝不是每个杀手可以改变的。”
米高叹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有时候,命运并非不可改变,只是取决于你如何抉择而己。
任我杀苦笑道:“许多时候,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米高也在笑着,苦涩的笑着。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不能抗拒,就只有接受。
米高叹了口气,道:“小兄弟,天气如此寒冷,你又伤势不轻,行动不便,不如到车厢里坐一坐,避避风寒。”
他的声音温和轻柔,诚意切切,无论是谁,都是不忍拒绝的。
任我杀偏偏拒绝了他的好意,摇头道:“不必。”
米高一怔,道:“不必?”
任我杀道:“我从不坐车,也不骑马。”
米高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任我杀道:“因为人的脚天生就是用来走路的。”
他笑了笑,又道:“走路对我来说也是种很好的休息。”
米高怔怔地瞧着他,眼神很奇特,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宁愿选择废纸也不要金钱的怪人。
这少年虽然很冷很酷,但看来并不像个疯子。米高的神色却比碰见了十个疯子更讶异。
任我杀又笑了笑,淡淡道:“有没有酒?”
米高又是一怔,脱口道:“酒?你居然只想喝酒?”
任我杀道:“每一次受伤,我都必须喝酒。酒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好很有效的疗伤圣药。”
米高微笑道:“豪饮千杯男儿事。是男儿,岂能不爱喝酒?”
杏伯叹道:“小老儿本也是贪杯之人,只可惜随身携带的一点酒,早已在路上喝完了。”
米高眨了眨眼睛,笑道:“这里虽没有酒,但别处总会有的。我记得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小酒铺。”
他扬起目光望向远方,悠悠道:“小兄弟,你去不去?”
任我杀也笑了,大声道:“去,为什么不去?我当然要去。”
古道的旷野中,矗立着一间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仿佛已和天地相隔离。
这小木屋顶上早已铺满了厚厚的积雪,门框上面钉着一块黑黝黝的板,离开门五步的地方,竖起一条木杆子,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在漫天的风雪中不断飞舞,猎猎作响。
这小木屋就是一家简陋的小酒铺。
任我杀是一步一步走来的。尽管他大腿上中了一刀,伤势不轻,可他毕竟还是走来了。
他的确从不坐车,也不骑马,只喜欢用脚走路。白雪满地,寸步难行,他居然始终跟在马车之后,不离不弃。
他的倔强,他的坚韧,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米高和杏伯口中发出叹息,心里却暗暗佩服他坚强的意志。
嗜酒如命的人,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喝酒的机会的,更何况,这老中少三个人,此时好像已经成了朋友。
能够与三五知己在如此季节中,酩酊赏雪,岂非人生一快?
酒铺自然有酒,虽非好酒,但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居然还可以找到酒喝,已是种很难得、很惬意的事情。
据说唐代大诗人李白不仅诗做得很好,同时还有另一种本事。他也是位剑侠。像他这种既会吟诗,又能舞剑的人,通常都喜欢杯中物,而且千杯不醉。
任我杀也有这种本事,酒喝得越多,人反而更精神。他越喝越快,越喝越多,脸色却越来越红润。
米高和杏伯已经呆住,他们见过很多喝酒的高手,却没见过像任我杀如此喝酒的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任我杀忽然一声长叹,长身而起,悠悠道:“我要走了,他日有缘,必再痛痛快快喝一回。”
他说得很慢,很随意,声音中却止不住有一种伤悲、凄切之意。
米高吃了一惊,抬头望着这个神秘而倔强的少年,道:“你要走?”
任我杀无奈地笑了笑,“嗯”了一声。
米高道:“你要去哪里?”
任我杀摇头道:“我是杀手,杀人的同时也等待着被杀,要想在这个虚伪的人世间生存,凡事都要为自己做一些最坏的打算。譬如杀了人就逃,逃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米高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相逢之后,总是要离别的。没有离别,又何来相逢?
任我杀突然又坐了下来,叹道:“只可惜现在已太迟了,我已经走不了了。”
米高道:“天地之大,要来便来,要去就去,怎会走不了?”
杏伯叹道:“他现在的确走不了。”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他的确走不了的,纵然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找出来。”
天色未黑,小木屋却忽然变暗。一个巨大的身躯竟完全堵住了狭小的门,把光明隔离在门之外。
这人很高,比门还高出一些,一眼从里面望出去,竟看不见他的头,最多也只不过看到他宽阔的嘴巴而已。
小木屋里的光线本就黯淡,此刻更显得景物朦胧。
这人双手直垂下来,居然长及过膝,左手握着一把刀。
这把刀没有刀鞘,刀锋冰冷,刀刃雪亮。
米高本来是坐着的,可是看见这人手中的刀,立刻就站了起来。他见过这把刀。这把刀赫然竟是“索命刀”。
这人似乎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身子像山一般屹立不动,嘴巴却在动。
他冷冷说道:“这是一把好刀,你们怎么可以随便放在车上?”
米高冷笑道:“这把刀现在不是在你手里吗?”
这人冷哼一声,道:“这把刀本来就不是你的。”
米高道:“如果你喜欢,我倒可以送给你。”
这人道:“你既然把刀带在身边,想必也知道这把刀的来历,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任我杀目光如电,盯着这人的嘴巴,冷冷道:“据说‘索命刀’有一个胞弟,授艺于一个不世出的高人,一手绝妙的刀法神鬼莫测,万夫难挡。只因这人天生高大魁梧,所以江湖上人人都称他为‘神刀巨人’。”
他顿了一顿,冷冷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神刀巨人’。”
这人道:“想不到你也听说过我的名字,不过我不喜欢‘巨人’这两个字,所以我就叫‘神刀’。”
他似乎有些得意,声音也和悦了些。
任我杀冷冷一笑,道:“‘神刀’?哼!当年‘游龙大侠’刀法天下无敌,都未敢自称‘神刀’,你居然以‘神刀’自诩?”
“神刀巨人”冷笑道:“叶漫天算什么东西?”
任我杀悠悠道:“他是人,是一代大侠。只有狂妄自大的家伙,才不是东西。”
“神刀巨人”沉声道:“我可以一刀斩掉二十只蚊子的头,他可以么?”
任我杀淡淡道:“这种事连我都能做到,有什么稀奇?”
他哼了一声,又道:“据我所知,叶大侠不仅可以一刀斩掉二十只蚊子的头,更可以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
“神刀巨人”怔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这是什么鸟本事?连不会武功的小孩子都知道怎样就能砍掉一个人的头。呸!”
任我杀神色不变,目光却更冷,道:“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当然不难,可是一刀斩掉这个人的头,而这个人竟无知觉,直到第二天方才人头落地,只怕就没有人能做得到了。”
“神刀巨人”冷笑道:“天下哪有这等神奇的事情?简直荒谬!你不必吹嘘叶漫天的刀法,等你见过我的出手,就知道我并非虚有其名。”
任我杀道:“江湖上浪得虚名之徒本就不少,又岂会在乎多你一个?”
“神刀巨人”身躯一阵抖动,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大声道:“出来。”
他的声音洪亮高亢,这一声大喝,竟震得屋顶上的雪扑剌剌而落。
任我杀道:“是你在找我,为什么要我出去?”
“神刀巨人”道:“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法才是‘神刀’。”
任我杀悠悠道:“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神刀巨人”沉声道:“你不肯出来?好,你不出来,那我也只好进去了。”
他的身子忽然缩短了一截,一颗大如斗的头钻了进来。
这颗头除了太大一些外,长得倒不难看,五官分布相当均匀,而且还很年轻,只是眉目之间偏偏多了一些乖戾、倨傲的神色。
他的身子终于也钻了进来,其实他的身躯也非肥大臃肿,只是骨骼比常人更粗一点而已,看起来高大而**。
他大步走来,一步居然阔及两尺,脚步却沉稳而轻快。
他坐在倚墙的一个角落,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盯着任我杀,裂开大嘴,冷冷地笑。
任我杀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看得出来,你也是个酒鬼。”
“神刀巨人”道:“我只喝一种酒。”
任我杀道:“竹叶青?”
“神刀巨人”讶异道:“你怎么知道?”
任我杀道:“你的身上,始终飘散出一种淡淡的酒气,这是竹叶青的味道。”
“神刀巨人”没有否认。
任我杀道:“既然来了,就喝几杯吧!”
他伸手在几上轻轻一拍,酒坛子突然飞了起来。
“神刀巨人”怔了怔,急忙伸手接住,忽然“咔嚓”一声轻响,那酒坛子居然分裂开来,里面的酒水立时飞溅而出,如丝丝细雨洒在他的脸上,溅**他的衣裳。
任我杀这份功力用得极巧极妙,绝不会太迟,也不会太慢,恰到好处。
“神刀巨人”脸色变了,怒道:“你……你……”
任我杀冰冷的目光掠过一丝残酷的笑意,冷冷道:“你是来报仇的,还是来喝酒的。”
“神刀巨人”脸色变得铁青,不怒反笑,说道:“好,很好。杀兄之仇,不共戴天。”
任我杀冷笑道:“你以为杀得了我?”
“神刀巨人”道:“我杀你简直就像踩死一只小蚂蚁那么容易。”
他一扬手中的“索命刀”,沉声道:“我一刀就可以杀了你。”
他的脸色越发变得青惨惨,神色狰狞可怖:“我一刀就能把你大卸八块。”
任我杀冷笑道:“好狂的口气。有时候,杀人并不一定非要依靠武功。一个懂得如何杀人的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身受重伤,也照样可以杀人。”
“神刀巨人”脸色一沉,冷声道:“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真正害死我大哥的人是谁?他给了你多少银子买断我大哥的命?”
任我杀摇头道:“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神刀巨人”目光一冷,沉声道:“你不肯说?”
任我杀道:“为雇主保守秘密,是每一个杀手的原则。如果你要报仇,可以跟我决斗。”
“神刀巨人”眉毛一扬,道:“现在?”
任我杀脸色冰冷,绝无表情,冷冷道:“现在。”
他的声音冷得令人不寒而悸:“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法才是真正的‘神刀’。”
“神刀巨人”盯着任我杀的眼睛。
现在这双忧郁的眼睛已充满了杀气,射出冰冷的寒光,像一支利剑,穿透了他的胸膛。
如果一个人的目光也可以杀人,“神刀巨人”至少已经死了一百次。
他咬了咬牙,缓缓道:“很好!这里不是决斗的地方,我到外面等你。”
他说到一半时,人本来还在里面,说完这句话,却已经站在雪地上。这么巨大的身躯,一闪身居然就掠出了狭小的门,轻功显然不弱。
任我杀回头瞧了瞧米高和杏伯,欲言又止,轻叹口气,终于别转身子,再不回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
浓浓的杀气似乎凝结了空气,凝结了飞雪。
“神刀巨人”将刀**雪里,长身而立。
刀光冷,任我杀的目光却比这刀光更冷。
他一袭白衣,挺立在雪地上,身子笔直,就像一枝标枪,又如一座静峙的山岳,沉稳、安静。
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却显得玉树临风,潇洒、高傲,却又说不出的孤独。
这不是沧凉的寂寞,只是一种没有人可以理解的哀伤。
白的雪,白的衣裳,似乎已和大地溶为一体;一动不动的身躯,似乎已站在天地的极限。
他没有拔刀。
他的刀在。
没有人知道他的刀在哪里,但谁都知道他绝对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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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品刀』
风拂起,一片雪花飘飘落在“神刀巨人”的头发~。他静静地站着,冷眼瞧着比他更沉静的任我杀,冷冷道:“如果你想回头,现在还可以选择。”任我杀不言,不动,但他在听着。“神刀巨人”道:“只~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立即离开,从此之后绝不再找你的~烦。”任我杀冷冷道:“无可奉告。”“神刀巨人”沉~道:“你不怕~?”任我杀淡淡道:“对杀~而言,~并不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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