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候春灵原本计划二十七号这天回去的，经刘明执深情苦留，再在他家住多了一宿，二十八号这天与他一同乘车离去。

一个回深山的水电站继续工作，继续与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求学的爱人鸿雁传书，虽然心有遗憾，却是充满着幸福美妙的浪漫。候春灵相信自己，更相信自己的远见。憧憬着未来的不远的幸福美好，她感到脚下的路是那么的阳光灿烂，内心的信心是那么的坚定明朗。

一个远涉千里外的省城求学，刘明执曾苦叹于两年大学生涯的漫长而相思难熬，但想到有心上人的深情书信的陪伴，也欣然释怀了。他本想填报本科的，但不甘于四年的悠长苦读，能早日到社会上立足谋生，建功立业，与爱人朝夕共处，胜过一切。况且，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呢！从小学到高中十多年的苦读生涯，让他对学校不再有过多的留恋，而且他所钟情的文学，不是闭门苦读所能达到理想的精进的，社会的广阔天地才是自己真正的大学。他觉得上大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人生重要的更进一步的成长良机，但不是唯一。纵观成就大业者，何在乎学历呼！英雄不问出处啊！古尚如此，当今的改革开放的繁荣盛世更是不屈一格。

在不可违背的浩浩荡荡的伟大时势面前，他知道要高瞻远瞩，务实敏锐，与时俱进，方显明智。终日纸上谈兵，如同海市蜃楼，实践方能出真知！深入生活的深处，才能创造出别具一格的耐人寻味的生活来。

到了省城的大学安顿好一切事物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写信给心上人告知这一切。虽然他的心上人不能上大学，但那是生活的错，是命运的失误。他要在深情的文字间与心上人分享大学的美好。来到不久之后，大学里的许多优越的条件改变了他当初的一些思想意识，他深深地喜欢大学。

这里有娴静优雅的花园式校区，高高的柳树和桉树年老参天，庇荫条条纵横交错的曲折幽径，花坛处处，一年四季繁花争妍，蜂飞碟舞，芬芳馥郁，沁人心脾，陶冶情趣；亭台湖水，垂柳依依，飞鸟欢鸣，学子悠游；授学的讲师教授大都是儒雅洒脱，博学多才，课堂上侃侃而谈，课余亲切和蔼；同学们大都是佼佼学子，汇集一堂，纵论天地，交朋结友，取长补短；学习的自主性空前灵活，大量的自由时间任由发挥，或到藏书万卷的静雅宽敞的图书馆遨游书海，或去阶梯教室倾听名流高谈阔论，或到影像室欣赏经典电影，或选修兴趣课程••••••大学的学习生活丰富多彩，目不暇接，任君选择。

刘明执的大部分自由时间是在图书馆度过的，遨游在无所不有的书海里，他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兴奋，内心时常不由得深情感慨：大学真好！经过半个月熟悉大学新生活之后，他热情洋溢地给心上人寄出了第一封信，然后虔诚的等待复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初期，与同学的往来通信是大学生活里的重要的内容之一，收到同学或亲友的信件，就像收到家里寄来的汇款单一样让人兴奋。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每天早上上完第三节课的时候，生活委员就会从系里的收发室拿回本班的报刊和信件，几些盼信的同学就会雀跃着拥上去，看看是否有自己的来信。收到信件的会激动不已，没有收到的在失望之余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明天，对于许多人来说，是充满各种各样的美好希望的。

是啊，能收到昔日的同学和亲友的信件，是多么愉快的事。大学的生活五彩斑斓，丰富和慢慢成熟起来的心灵更需要友情和关心、问候、沟通，大学是介于学校和社会之间的跳板，是即将走向社会参加工作的转折点，每一个学生都是充满丰富的思想和愿望的，对未来的憧憬多是美好如意的。和外界多多联络，冥冥中好像找到一种依靠和进取。

可是，刘明执的第一封信寄出去一个月后，他仍未收到盼望中的候春灵的回信。在好一些日子里，他和别的同学一样，生活委员一拿回报刊信件来时就雀跃着拥上去，结果在众多同学的欢呼声中他获得更多的失落和伤心。

唉——，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呢？太让人烦恼了！

难道又有什么意外吗？

那是不可能的！

也许是去信丢失了，她没有收到。没收到自己的去信的话，就不知道自己的详细的新地址而回信了。

于是他用挂号的方式寄出了第二封信，心想这次该万无一失了吧。

可是，又过了半个月，仍不见侯春灵的复信。每每满怀信心雀跃着到生活委员处查看，次次失望伤心而走，使得他羞于再这样做了！他强制着自己默默而耐心的等待，他不相信又会有什么意外而使得他们的通信变得如此蹊跷。

等啊，等啊，两个星期又再过去了，仍杳无音讯。

他甚至在生活委员拿报刊信件回来的那段课间时间不敢呆在教室，躲到走廊外边去。看到收到信的同学欢呼雀跃的兴奋劲，他的心情会糟糕到极点，索性避而不见。

到底是怎么了呢？

可恶的人！

伤我心的人！

你怎么能这样呢！

难道真的••••••

不可能的！拍封电报去催！

对，完全有必要这样做。

“速速回信执”。

电报立马就拍了出去。

十天以后，他终于收到了一封落款来自心上人家里地址的来信。

这是一个初冬的早上，刘明执像往常一样在第三节课的课间时间躲到教室外的走廊去，是生活委员找来把信件交给他的，接过信的时候他激动万分地一叠声向生活委员道谢。他一看信封的字迹，和侯春灵以前的字迹不太一样，但风骨是不相上下的。

“这个人，连写字都在别出心裁呢！”

他赶紧**封口，**地看起来。

天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封信有如晴天霹雳，仿佛天塌地陷，一下子把他击倒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滂沱泪水侵占了他的双眼，他赶紧向班长告了个假，躲到卫生间去反复地看着这封特别的复信：

明执哥：

你好！我是姐姐的妹妹侯春巧，由于一些特殊的原因，由我来给你写这封信。

明执哥，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诉你，我的姐姐侯春灵已经离开人世了。

老天真的不公啊！姐姐正值青春妙龄就••••••

我们一家人悲痛欲绝！我的好姐姐，父母的好女儿，老天无情而残酷地把她带走了，永远地带走了••••••

那天是八月二十八号。这天，姐姐傍晚才进家门，告诉我们说这两天她去探望一个同学了，耽误了一些时间，得马上赶回水电站去，明天一早是她上早班，刚才在镇上下车的时候正巧碰到了水电站出来镇上买东西的小四轮车，等会就跟车回去。她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家里人都惦记着。

姐姐在家里没停留多长时间，简洁地问了家里的一些情况，留下她的工资，就匆匆地去赶回水电站的小四轮车了。令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是，这天的半夜时分，她的一个同事惊惶失措的跑来我们家悲痛地告诉我们一个巨大的噩耗：姐姐乘坐的小四轮车在爬上回水电站的那条长长的崎岖而陡峭的可怕陡坡之后，开始下一条长坡，在经过一处刚刚塌方过的、被疏通了的勉强能通过这辆小四轮车的险要处，车子不幸翻下了高高的山崖••••••

司机当场死亡了，另一个也是在水电站工作的随车来镇上买东西的大妈和姐姐摔成了重伤，姐姐在送往医院抢救的过程中永远停止了呼吸••••••

姐姐走了，如此匆匆地走了！

我们一家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在前一段时间里，家完全乱了••••••

姐姐为我们一家付出太多太多了！她的短暂的一生全是在艰苦中度过的：父亲不幸中风后，姐姐主动地从鼎鼎有名的县一中辍学回来帮母亲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后来她靠自己的能力考取了镇上这个建造在大山深处的水电站，每月省吃省用，把工资拿回家里来给父亲治病和供我与弟弟读书，她常常鼓励我和弟弟努力读书，争取都考上大学去，替她完成求学的梦想。

我的好姐姐啊，为了这个家，她连一件好一些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想不到老天这么不公，残酷无情地早早夺去了她年仅十九岁的生命，如花的青春就此消亡不再••••••

在整理姐姐遗物的时候，我在父母的同意之下看了姐姐的许多信件和笔记本，是想看看她有什么来不及交待我们的事没有。前些日子，姐姐生前的水电站的同事送来了你的来信和电报，姐姐永远看不到了••••••

也是在父母的同意之下，我又看了你给姐姐的这两封来信。

对不起，明执哥，私自看不属于自己的信件是不道德的，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了。我和父母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我来给你回这封信。

明执哥，我是个在我们镇上初中读初三了的学生，在语文书上和一些课外书里，我一知半解地知道一点点关于人的感情的事。看到你给姐姐的信和姐姐笔记本里抄写的诗歌，我明白你和姐姐之间有着深深的恋情••••••

在这一点上，我为姐姐感到自豪：姐姐在她如此短暂的一生中，却拥有过让她刻骨铭心的真正的爱情！我想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安息的••••••

明执哥，你也节哀吧，人死不能复生。我相信你能在大学里继续刻苦攻读，学业有成，将来成就一番事业，就像你和姐姐说的一样成功。到那时，姐姐一定会在天上为你高兴地欢呼的••••••

祝：

学习进步！

愿：

心想事成！

姐姐的妹妹：侯春巧

泣书

1993年10月26日

刘明执反反复复地把这封信看着，只感到天旋地转，脑袋空空洞洞的，脊梁骨仿佛被抽取而去，心好像被一把锋利无比的利剑穿刺着，然后慢慢绞碎••••••身外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不住的痛哭使他的双眼又红又肿，精神恍恍忽忽的，似乎有一股阴森森的可怕的怪力随时要把他抛到远离人间的深渊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刘明执才挣扎着走出卫生间，失魂落魄地回到宿舍来，一头倒在**，不尽地痛哭，心在不住地叫喊：我的心上人啊，我的爱，我的亲爱的老婆，你好狠心呀！你这样匆匆地永不回头地走了，你这样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你不该啊！你就不再为我牵挂和操心了吗？你就放心我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艰苦痛心地蠕行吗？你就甘心我孤独伤悲吗••••••不！不！不！你做不到的！你永远做不到的！你时时刻刻在惦记着我的！你时时刻刻在想念着我的！你时时刻刻在关切着我的！你不能离开我的，正像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能没有我的，正像我不能没有你一样••••••心上人，我的爱，你如今在哪里？快回来吧！亲人们都在渴盼着你！亲爱的，你究竟在哪里？是什么在束缚着你？告诉我吧，我要去和这些无耻的恶魔决斗，我要去和这些鬼怪打拼，我要不顾一切把你夺回来，把你抢救出来！告诉我，你在哪里！？跋山涉水，我义无反顾！赴汤蹈火，我毫不畏惧！斩妖除魔，我披肝沥胆，一马当先••••••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回来的！

我的爱啊，我们不是誓言旦旦地说：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白头偕老，永不背弃的么？

你怎么忘了呢？你怎么一转身就食言了呢？

老天啊，你做出的事这样的残酷，这样的无情，叫我如何来面对？叫我如何活下去••••••

我的心上人，你撇下我孤苦凄凉伤悲欲绝，你知道吗？我的爱，你如今确切地的哪里？我的爱，你还能看到我吗••••••

我好糊涂呀，我是个自私的蠢蛋，我是个该死的祸首：为了获得多一夜的快乐，竟然失去了永远的幸福！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像我这样的蠢蛋吗••••••

八月二十八号！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八号！

这个暗无天日的日子，这个老天作孽的日子，这个灾难降临的日子，这个鬼怪倒戈的日子，这个恐怖的日子••••••

我的爱消逝了，我的心上人消逝了，永远地消逝了••••••

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八号，这个是非美丑不分的昏日，这个丧失天良的绝日，这个鬼怪肆虐的死日，我永远永远诅咒这一天！我永远永远痛恨这一天！我永远永远憎恨地在心刻记住这一天••••••

中午放学回来的同学发现他的异样，关心地问询发生了什么事。刘明执说家里有个亲人不幸去世了。好心的同学良言劝慰他节哀，唤他一同去饭堂打饭吃。他一点胃口都没有，谢过了同学，他仍旧魂不附体似的躺在**。

下午同学们都出去了，他仍不想动一动。往昔的岁月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中闪现，特别是和侯春灵在一起的那两天幸福无比的日子，像定格的镜头似的在眼前无法消散。

忽然，他极想写些东西出来，为心上人写！用文字来和心上人倾诉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最好的了！

于是，他翻身下床，找来纸笔，飞快地写起来：

你在哪里，我的爱

当圆月弯成

一线绯红的忧伤惦念

当星星闪烁成

遥远遥远的朦朦泪眼

当欢乐的彩云

被狂风乱成一团团哀愁

当你的音讯

变成一只断了线的飞筝

我

一个忠实守候爱情的信徒

融化成了一杯沉痛相思集汇的烈酒

在炙烈的阳光下

孤独地挣扎着痛苦恋爱的深情

漫漫蒸发

漫漫蒸发••••••

你在哪里啊，我的爱

纵使

火海刀山在百般阻止你

群魔众怪在压迫打击你

别害怕

我的爱，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属于你

支持你信任你

哪怕付出我所有所有的代价

你在哪里啊，我的爱

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

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

你究竟在哪里，我的爱••••••

太阳在为你哭泣

大地在为你震颤不已

爱情时刻在为你祈祷平安如意

我是一棵向阳的树

我是一棵向阳的树

高高立在山峰之颠

注视着你

花儿般地美丽绽放

银铃般清脆欢笑

飞翔般幸福沉醉

我是一棵向阳的树

雄伟立在你的心灵之顶

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你

让苦离你远去

让愁离你高飞

让伤离你消失

我是一棵向阳的树

长青扎根在你的心灵乐土

永生永世永相连

风霜雪雨困苦艰险毫不惧怕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地老天荒不变的彼此深情牵挂

我是一棵向阳的树••••••

写好，刘明执反复地吟唱着，他的心飞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这样悲痛又有什么用呢？

对，回去！回到心上人的家里去，回到心上人的坟墓边去••••••

赶快！赶快！赶快！

他把两身换洗的衣服卷入小旅行袋里，把刚才写好的两首诗歌也带上，急匆匆地找到班主任，请求准假一个星期。班主任看到他悲痛欲绝的神情，同情而爽快地批了他的假。

走在校园里优美的林荫道上，刘明执感到身轻如毛，随便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刮走似的。眼前的一切变得那么颓丧，万物都失去了生机，恹恹的，仿佛和他一样沉浸在悲痛之中••••••

在校门口他登上了开往省城汽车总站的公共汽车，他知道下午有回家的大巴，明天早上就能到达。明天早上，他就可以回到心上人的家了，就可以亲近在心上人的墓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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