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三年是我们初中的最后一年,正赶上全市中学生文艺汇演,若比特被学校宣传队抽去吹了近一个月的笛子。要说若比特吹笛子,可谓无师自通。还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喜欢吹吹打打。每到春天来临,他就撇根柳枝,留下一指来长,抽掉木芯,在柳皮的一端用小刀刮去半寸左右的表皮,放到嘴里,就能吹出美妙动听的旋律。后来他用三张上等的兔皮从街上换来一支崭新的笛子,整天吹的更加起劲儿。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一年,若比特便可以看着简谱吹出各种曲目了。那天他正在兴致勃勃地演练,吹着吹着,凭第三感觉他察觉到身后总站着一个人在盯他。他回首一看,果然有一位女生站在他身后,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看他。他认识她。她叫雁雁,也是部队上的孩子,跟他同年级不同班。雁雁是宣传队的舞蹈演员。若比特正在练习的《北京的金山上》,就是雁雁和另外一位女生准备跳的双人舞。若比特咧开嘴笑笑,正想说话,可还没发出音来,雁雁便一扭头,咯咯咯笑着跑开了。
回到班上,若比特一改往日无忧无虑的神态,整天坐立不安。课间休息时,若比特也不和同学们一块儿追逐打闹,独自一人趴在走廊的水泥栏杆上,四处张望。只要雁雁的身影一出现,立刻就象有一根无形的线栓住了他,雁雁走到哪儿他的眼睛就转到哪儿,直到上课铃响,他的目光还迟迟收不回来。雁雁的音容笑貌搅得若比特心神不宁。一天放学回家,学校旁边的一个农家院舍里,传来一阵阵咯咯咯的笑声。若比特立刻着了魔似的停下脚步。雁雁在这儿做什么?若比特忍不住想看个究竟。但他不敢贸然闯进去。环顾四周,农舍的墙外有一棵高高的桉树,爬上去正好看到小院的全貌。若比特顾不上许多,抱着树干往上爬。可是,爬到一半儿,他突然****不动了——两条大腿的内侧一阵阵抽搐,浑身燥热,**不知哪里的神经在愉快地跳动。不一会儿,一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下边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他把手伸进裤裆里,摸到一手又稠又粘的东西,莫名的恐慌和羞耻同时袭上心头。他飞快的溜下树来,十分狼狈地往家里跑去。
近一个星期若比特的心情才平静下来。但他还是忍不住对雁雁的思念。若比特斗胆给雁雁写了一封情书。终于有一天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将信塞到了雁雁的手里,然后扭头就跑。远远的他听见雁雁在那里大呼小叫。没隔几天,不知怎么的,情书的内容在同学们中间传开了。一些调皮的男生整天高声的唱“远飞的大雁,请你慢慢飞……”弄得若比特狼狈不堪。七十年代以前,中学生谈恋爱是非常可耻的事情。那时候正赶上“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学校管理相当严格。校方领导决定取消他的高中升学考试資格。若比特的妈妈天天泡在校长的办公室。最后部队也出面了,校方考虑到“军民鱼水情”,此事才不了了之。
学校的关过了,家里的关却过不去。考完试的第一个星期六晚上,若比特开始“过堂”。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陪绑”,一溜儿站在墙边。一根拇指粗的柴禾棍儿,立在老“三八”的椅子旁边。若比特可怜巴巴地瞅了瞅母亲,他妈妈正一脸怒气地瞪着他呢。“我悔过,我悔过,”他突然想起了电影《抓壮丁》王保长的一句台词,于是油腔滑调地学了起来,想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一点。话音刚落,老“三八”便怒不可遏,妈的小兔崽子,还敢给老子耍贫嘴!骂着,操起那根柴禾棍儿,结结实实砸在若比特的背上。第一声的惨叫,整个山沟里都能听见……我们家和若比特的家挨的很近,确切地说,十米左右,中间就隔一条土路和七八棵芭蕉树。我母亲的心肠特别软,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姊妹四个从小到大几乎没挨过打。不管谁做错什么事情,她都是和风细雨地跟你讲道理。有一回往山沟里的菜地抬粪,走在后面的大妹妹没有抓稳粪桶,结果粪桶溜到我背上,粪水洒了我一身。我顺手用抬粪的扁担打了她一下,大妹妹哭着跑回家。不一会儿,母亲叫我回家,很生气地把我关在屋里。我以为这回该挨打了,可是母亲说我从来不动手打你们,你怎么敢动手打你妹妹啊?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我鼻子一酸也跟着母亲哭了起来。事后我主动地写了一份检查,贴在我的床头上。因为母亲的善良,不仅我们没挨过打,周围邻居家的孩子也得到她的庇护,少挨他们的父母许多打。若比特的惨叫传到我家时,我母亲正在灯下织毛衣。她叹着气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出门去。我瞧见母亲出门,心中暗喜:这下若比特有救啦。约摸十来分钟,夜晚恢复了平静。我悄悄溜过去偷看。若比特家的门大敞着,不光是我妈妈,郭鸭子的妈妈,卢大头的妈妈,贺晓伟的妈妈,好几个阿姨都在那里。我妈妈护着若比特,正帮他擦眼泪。几个阿姨你一言我一语冲着老“三八”说个不停——孩子还小,他懂个啥哩!——手咋这么狠,打坏了咋整?——是国民党呀还是反动派呀?老罗你得讲个方法嘛!老“三八”冲出女人们的重围,气哼哼地走了。若比特的妈妈掀开儿子的上衣,哇地哭出声来:我的儿呵,你咋这么不争气哩!
笫二天,老“三八”罚若比特一个人劈出两个星期的柴禾,把种的菜地统统浇一遍水,谁都不准帮忙。我们见着他的时候,也不敢和我们搭话,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哼着《雪中送碳》中的小曲,只是用力地劈柴。团里当兵的也知道此事,每当若比特上学路过营房,总有人喊——兔子兔子过来,跟叔叔说说她长的模样儿俊不俊?——呵,个头还没个枪尖儿高呢就会耍朋友了,有出息!哈哈!弄得若比特无地自容,头勾得低低的,恨不得钻进裤裆里。
我和若比特闹过不愉快。上初三的时候,我正在积极争取加入共青团。班长洪涛作我的入团介绍人。他吸收我参加了由班上几个团员组织的“马列主义学习小组”,每星期一、三、五下午放学留在教室学习马列著作,先由洪涛领读一段《共产党宣言》,大家再分别畅谈心得体会。尽管我现在仅仅就记住一句“一个幽灵在欧洲到处游荡”,我的那本在字里行间写满眉批的小册子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在那时,我仿佛进入一个神圣的殿堂。洪涛在我的心目中特别崇高,每当在学习结束时他的那句结束语“让我们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吧”都会给我新的震撼,他那高高的不停滚动的喉结,对我来说,是十足的男子汉的象征。
若比特也想参加这个学习小组。自从“过堂”以后,他一直想努力奋进。于是托我跟洪涛通融一下。我找机会很策略地向洪涛提出此事。洪涛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就象我是一个陌生人,我立刻不知所措。洪涛摇了摇头,缓缓地但坚定地说:“我不能想象一个从未写过申请书而只知道写情书的人居然也配手捧《共产党宣言》!一颗老鼠屎会毁坏一锅汤,你学习了这么久还是这样的觉悟,我真为你遗憾!”我感到自己变得龌龊起来,是呵,学习马列主义怎么可以和哥们儿义气混为一谈呢!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怨气。
“洪涛怎么跟你说的?”放学的时候若比特让贺晓伟陪着在学校门口的一棵红棉树下等我,他看见我今天找洪涛了。“行不行啊?”
我不想学洪涛的原话,只是瞥了他一眼。
“到底行不行啊?”若比特锲而不舍。
“你是在捉弄我吧。”我没好气地说。
“捉弄?”若比特感到莫明其妙,“我是实心实意的呀。”
“没错。”贺晓伟肯定地点点头。
这是马列主义学习小组,学的是《共产党宣言》!你以为是谈情说爱呀?我忍不住刺了他一句。
若比特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怔怔地望着我。然后,便恼羞成怒:“我喜欢雁雁怎么了,犯法了?别人看不起我,你也来窝囊我。你以为你多马列?你不是连个团员预备的还没混上嘛!凭啥子这么说我?”
我俩第一次发生了争吵,而且吵的不可开交,贺晓伟急忙把我俩劝开。不让参加就不参加呗,也没少你什么。人都是在变的,别看他洪涛那么马列,并不代表他的将来,不信咱们走着瞧!贺晓伟在学校属于中不溜,平时爱看点稀奇古怪的书,说点阴阳怪气的话。事后我在想,那个时候他竟能说出那么世故的话来,真让人意想不到。记得八二年我重新参加工作后,在北京见过一次洪涛。洪涛初中毕业后随父母调到北京,高中没毕业就到房山插队落户去了。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顶替母亲在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洗印车间当了一名普通工人。我俩随随便便在街上吃了顿饭就分手了。他始终很沉闷,高高的喉结不轻意滚动一下。临别时说了句社会变了,但我们还是要为事业而奋斗。他去掉了事业前面的形容词,使我感到很生硬。几年以后到北京,洗印车间找不到他。我打电话到农业电影制片厂人事处询问,回答说有印象,但厂里没有这个人,不知道调到哪儿去了。洪涛从此消失了。
郭鸭子在学校时喜欢争个名分。在班上,他是军体委员,他很想当班长,但他没有洪涛的名气大,争不过洪涛,只能当军体委员。上了高中,他的身体象吹气球似的长的又高又胖,脸上布满青春痘。他是学校的篮球队员。在篮球队,他什么都不是。他非常想当篮球队长。队员们都不买他的帐,打篮球要凭实力说话。于是,每天大中午头顶着日晒,一个人光着膀子在蓝球场上搞强化训练。他模拟着有人在封他,一边运球,一边不停地用肩又顶又扛,哼哧哼哧直喘粗气,挤到蓝板底下,猛力地跳起来,嘴里说声“我操!”然后把球投出去。很快,球技有了很大的提高。高一的第二个学期,他被选为蓝球队的副队长。
卢大头别看头大,似乎有点缺心眼儿。小时侯,周围的叔叔阿姨常常逗他——大头呵,你是你妈妈拾破烂儿捡回来的哟,——大头呵,你是你妈妈管人家要的哟。每回他都要很认真地回家问他妈妈。次数多了他妈妈不耐烦地回答是,卢大头就会扯着嗓子大哭一场。有一次吃过晚饭,看见连队的战士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操场,他以为又要放电影了,慌忙回家拎起四个小马扎,象往常一样摆在操场的前中央给家人占位置。左等右等不见挂银幕,战士们都坐齐了,团里的徐参谋对他说:大头哇,今晚我们搞拉歌比赛,你们家算哪一头?骗谁嘞,谁不晓得在等下一场?直到卢大头的父亲走过来冲他吼道:快给我滚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他这才明白过来,收起小马扎在战士们的哄笑声中灰溜溜的离开操场。不过,卢大头为人很仗义,朋友中间只要听说谁谁谁欺负谁谁谁了,他都要找到那个欺负人的谁谁谁,宁可干上一架也得让他陪个不是。若比特“谈恋爱”的事儿出来后,很多男生拿他开涮,特别是当着班上女生的面,引得她们窃窃私笑,弄的若比特常常下不了台。有一天上自习课,一位男生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雁,又准备拿若比特寻开心,班干部劝他他不听,卢大头火冒三丈,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要动手揍他。从那以后很少有人再和若比特开这方面的玩笑。
若比特很感激卢大头的仗义之举,专门请他到家里吃了一次饺子。此前他俩总是磕磕绊绊、相互不服,你掰手腕比我强,我就摔跤超过你,你要跑步比我快,我就爬山比你高,相持不下时还动过拳头。吃完饺子后,便化干戈为玉帛,上学放学,形影相吊。
从上高中开始,我变得越来越害羞了。上学的路上有一个公共汽车站,远远望见等候上车的一大堆男男女女,我的脸就莫名其妙地红起来,手和脚都不听使唤。若比特因此常常嘲笑我,见个人都脸红,长大了怎么会出人头地!我也很羡慕若比特的敢作敢为,可事到临头,手脚还是不听使唤。记得上小学时我家在北京,作为红小兵,经常到永定路百货商场,用绳子在门口围出一角权当舞台,“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一首接一首,又唱又跳的,招来许多围观的群众,围的越多我就越高兴,唱的越起劲儿,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真是越大越没出息!
在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我和贺晓伟没有口头禅。若比特的“锤子”(四川话**的意思),郭鸭子的“我操”,卢大头的“日他先人(祖宗)”。他们仨儿在一块儿,“锤子”“我操”“日他先人”首尾相联,出现的尤其频繁。他们并不是骂人,就象北京人说“妈的”“他妈的”一样,他们觉得这样颇有男子汉的味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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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妙趣横生的金沙江冲浪』
一九七五年,我们高中毕业了。那一年全师五个团毕业的~或职工子弟初、高中加起来共计一百二十五人。为了加~对我们的教育和管理,不致散落到社会~去,师党委决定成立知青农场,场址选在离城区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槐树坪,并派了一个排的战士修建场房。原本八月份就该~乡的,因此~迟到九月底。我们一~子变得松散起来,除却担~劈柴种菜养禽那点杂活外,便无所事事。于是,若比特和我,加~郭鸭子、卢大头、贺晓伟,成天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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