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前后的天气是一年四季中最为酷热的时节。这会儿城里的人们都会躲在开足空调的办公室里,大口大口地喝着冰茶冷饮什么的。而此时的农村里,依然未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命运的农民们正处在麦收大忙之中。他们顾不上头顶上的烈日炎炎,顾不上满头满脸的咸涩汗水,只是忙着追赶收割机割麦子,忙着雇车往家拉麦子,忙着摊场晒麦子......是啊,割麦炸豆的日子里,作为一个农民,谁又能不忙呢?!
这时,丽娟正在酷热的太阳底下,光着脚板用木筢将晒在自家大门口的小麦拱成一道道的小埂儿,好让刚打下来的小麦晾晒得更快些。丽娟是本村河东徐仁贵家的姑娘。十八年前,为了能给自己的哥哥讨上个媳妇,又加上爹娘的死缠硬磨,便同本村的大姓――孟家换了亲,自己流着泪嫁给了河西的孟庆常,作了个“填房儿”。那时的孟庆常就已经病得不像个人样,他原来的媳妇就是受不了那份苦,才跟来村里说书的一个男人私奔的,撇给他一个三岁的闺女小彤。十八年了,丽娟凭着自己吃苦耐劳的性子硬是撑了下来。现在虽说庆常还是那样的不死不活,三天两天下不了一回床,自己供闺女在县城里上了几年的学,日子也紧巴了点,可小彤已出落成一个让村里小伙们瞅了迈不开腿的大姑娘了......
想着想着,丽娟不由地摇了摇头,笑了笑,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想将自家的一切晦气都随自己的一声长叹而全都抛到四周热烘烘的空气里。随着“噗嗤噗嗤”的声响,自己干瘦的脚板正感受这一股股暖暖的惬意。村里的地很少,又贫瘠,加上今年干旱少雨,麦子的收成不是太好。好在电视上说从今年开始农民免缴农业税,还能按人口领取一些农业补贴什么的,加一块儿这钱还不少哩!一开始丽娟还不相信,祖祖辈辈哪有种地不交公粮的?现在这事儿村长已经在大喇叭上证实了。丽娟不由地庆幸自己赶上了这个好年代。重要的是,丽娟很会过日子,打下的这些麦子,再加上秋后的花生、地瓜、玉米什么的,怎么着也能凑合够这一家三口人的口粮,就只怕小彤吃不了这个苦,又要吵吵闹闹了......
这个村子叫簸箕掌,四周是九座连绵起伏的山峰——九仙山。嶙峋突兀的青石岩,几乎寸草不生,只有几株生命力极强的槲树三三两两地分散在石缝之间。站在村子里远远望去,就象村里孟二秃子的脑袋一样斑斑点点的。山上石缝多,山泉也就多。一处一处的泉眼日夜不停地“汩汩”涌出的泉水汇集在一起,竟也成了条小溪,自地势较高的北山根儿流下,横穿村子的中央,一直地从东南边那个豁口里流出去,村子也就被分成了“河东”、“河西”两个部分。村子虽说不大,可是人烟极旺,除了绝大多数的孟姓外,还有三两家姓李、姓徐的人家。平日里大多数年轻力壮的男男女女都纷纷翻过大山,到一些大的城市里打工去了,村子里只剩下老老少少的在家留守。只有到了这农忙季节,人们才赶回家来,匆匆忙完地里的农活,又要匆匆地各奔东西了。
由于村子低,沿山的上空里总是灰蒙蒙的,不知是堵着些烟,还是压了些云。可这些日子里,天却出奇地晴朗。这一大早,太阳就从东山顶上爬出来,将火辣辣的光芒洒满整个村落。不远处,传来正在晒场的男人的吆喝,拖长声拉长调,竟也象在哼着首嘶哑艰涩的山歌野调......
丽娟摊完一遍场,感觉有些累了,就坐在门口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淡漠地望着远处灰灰的山脊。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抿了抿眼角的头发,又陷入了无限的冥想之中。有时候,冥想真是种奇怪的东西:人如果总在想象,自己的思绪就像插上了翅膀,然后漫天飞舞不着边际;人如果终止了想象,就像翅膀给折断了,便一头栽在地上。这么多年以来,丽娟就是在自己不由自主的冥想中度过的......
这时,小彤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打断了丽娟十几年来聊以生存的想象。
小彤坐在丽娟的身边,比母亲高出了半头。小彤的眼睛眨了两眨,象两颗亮晶的黑葡萄,咕碌碌一转,眸子里便流光溢彩。小彤和母亲说话时,总爱抱住母亲的肩膀。丽娟的膀子是那么的清瘦,那么的干枯,然而却又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亲切。小彤就是抱着这个坚韧的肩膀长到了二十一岁,什么时候累了、困了、烦了或者有了啥心事儿,就会抱住这肩膀,于是自己的心地便豁然开朗,一切的一切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小彤在远山之外的县城里读完了职高,现在城里一家工厂里打微机,这在簸箕掌确实是近百年来绝无仅有的。尽管每月能领到七八百块钱,可这妮子眼劲高,还整天抱怨着自己是怀才不遇。小彤知道自己的这位后娘为这个家吃尽了苦,也十分了解这位慈母的心。所以她一直想通过自己的双手来彻底改变自己家庭的困窘。这几天休班,她就回家来帮母亲收麦子。
“娘,告诉你个事儿。”小彤紧贴着母亲的耳根子说。她嘴里喷出的热烘烘的气息让丽娟全身暖洋洋的,挺舒坦。
丽娟慢慢的理着女儿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理,默然地微笑着,说:“瞧你这个疯丫头!天这么热,还抱着俺,你不热啊?麦收大忙的,你倒象个闲人似的,一天到晚的瞎疯......”
“俺不热,俺愿意嘛......”小彤撒娇地摇了摇母亲的肩膀,“娘,俺哪是又瞎疯去了?!俺是去村长家看热闹去了。娘,你知道二伟子吗?以前他是咱村的!就是大前年把俺四大爷的山凤姐和小慧接到县煤矿去的老李家的大伟子的弟弟!”小彤一口气儿把话说完。她的身上散出雪花膏的香味,丽娟爱闻这味儿,可她从来也没抹过。
“二伟子?!”丽娟的手猛地僵在女儿的头发上。丽娟似乎在努力的挖掘自己的记忆。她的目光呆滞的凝固在灰色的山梁上,她似乎看到远处山梁上立着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须的小伙子,正缓缓的一步一步的向自己走来......
“娘,娘......”小彤见母亲愣在那儿,忙用手晃了晃她。
“呵,呵,”丽娟忙收回了眼神,却又马上警惕的盯住女儿的杏眼:“你怎么......怎么问起了他?”
“村里的人都嚷嚷,说他回来了。还说他离开咱村闯东北都有二十年了,一直都没有回来过。俺们都去看了......”
“怎么?你看见他了?”丽娟捏着女儿的手。
小彤觉得母亲的手很凉,就像块冰,还微微地有些颤抖,忙问:“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你真的见着二伟子啦?”
“悄悄地瞅了一眼!丑死了,满脸的大胡子,就象个老头子似的......”
“老头子?......不......不,他今年才三十六岁,整三十六啊......”丽娟喃喃着。丽娟倏地仿佛又听到那一阵脚步声,虚虚渺渺的响着——那分明是麻线纳成的布鞋底儿踩在黄土院里的声响.....
“听人说,他是在家挨饿才偷着跑去闯东北的?”小彤问。可问完又后悔了,她看见母亲的眼里又含了泪光。小彤觉得母亲的心太软.太善了,一听说别人受罪就难过得死去活来的。
“他是......”丽娟的泪不由自主的掉了下来,重重的落在娘俩坐的青石板上。
“可人家现在混阔了,成大款了!听村长说他在东北啥地方淘金子,挣了大把大把的票子。还说他这回回来,还要在咱这个破村里建个什么石材厂。这不,连乡里的头头儿都一块来了,慌的咱村长象迎祖宗牌位一样,忙得连帽儿都戴不住了......”
......
丽娟再也没有心思干活了。她让小彤给屋里**躺着的庆常端了碗水去,自己只是在青石凳上呆呆地坐着。她忽然想去看看他,看看那个十八年没见面的二伟子!十八年了,他变成了个啥样子?这个欲望一萌发,便迅速地膨胀起来,搅得她六神不安的。十八年了,丽娟经常听到那麻线纳成的布鞋底儿踩在黄土院子上的声响。她害怕那声音,总是想忘掉,可结果是那声音却更加固执地来骚扰她,折磨她,让她心绪不宁,六神无主。丽娟知道那声音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她真的想去看看二伟子,可又不敢动身,谁知道别人会说些什么呢?
日落西山了,山尖上涂了一层浓浓的血色。丽娟仍坐在石板上,一直僵坐着,就象是已风化在那上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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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乡』
是二伟子回来了!他二伟子离乡十八年后,终于又回来了!十八年前,他万念俱灰,特别是在丽娟嫁给孟庆常的那个洒~月光的夜里,自己被丽娟~地~了一个~光后,便伤心~绝地离开这个地方。他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于是便一~子被火车带到了吉林省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那里三分之二以~的人~是朝鲜族人,并且仅有一河之隔就是朝鲜国了。~不是有军队拦着,他还想再往前走,一直地走~去......二伟子在延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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