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朱品照例给大四的学生们上当代文学课。原本是要讲余华小说的,但不知为什么,讲着讲着话题就扯到了王小波的身上,也许是他最近在写关于王小波论文的缘故吧。不过,中国文学史上令他倾心的男人不多,远的有那个要扫雪而读西厢后来却被稀里糊涂砍了头的的金圣叹,近的有学富五车的钱钟书,再近的就是这个英年早逝的王小波了。
“王小波写的最好的小说是《黄金时代》,”他说,看了下面一眼,整个班级里有三十多双眼睛正盯着他看,他知道他们很喜欢他比较另类的讲课方式,最精彩的部分常常是脱离教材的,在这些目光的期许下,他讲得也比较富有**。博览群书,学养深厚,又能化为自己的东西倾倒出来,这正是一个教授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他相信自己内在素养离一个真正的教授不远了,虽然目前还是一个讲师,这种机械的职称并不能局限他犹如江河般奔流而下的才气和**。
“这部小说乍一看起来写得有点粗俗之嫌,”他接着说,“因为作者花了那么多的笔力不过是写一对男女偷情的故事,而且那个叫陈清扬的女人一直被叫做破鞋。本没什么奇特之处,但王小波的写法跟别的作家却全然不同。最突出的就是他写的挺率真,甚至是“露骨”的,小说中什么小和尚、避孕套、**之类常人难以接受甚至认为是淫秽的东西,王小波却津津乐道,简直就是乐此不疲。他会从多种角度来叙述同一次**的经历,而且这个小说的中心事件也就是王二和陈清扬不停地在各种场合**。你甚至会觉得王小波是不是太庸俗了?但读着读着你就会发现他的确太高明了,**只是他要表达的主题的一个载体,在其背后蕴藏着巨大的思想能量。”
下面静寂无声,根本没有人笑,似乎怕笑声会干扰自己漏掉精彩的句子。
“我们觉得他俩的**一点都不低级,”他底气十足地说道,“反而会认为**是人性对那个荒唐时代最猛烈最可能的反抗方式,他俩之间从小时候就培养起来的‘伟大友谊’无疑是那个时代最让人心动的事情,也是一个人之所以能在那样一个价值完全颠覆的时代能够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在这一点上陈清扬这个女性尤其令人钦佩。她顶着一个臭不可闻的破鞋之名,在那么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猛烈的生命活力,真是了不起,我们除了为他们那伟大的**欢呼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他开始做手势,好配合自己奔腾的思绪,学生们都知道朱老师讲课开始进入状态了,这正是他们所盼望的,因为只要他进入这种忘我的状态,后面必然有更精彩的内容。
遗憾的是,这时候朱品脑子里冒出了李小芸光着身子的样子,而且和她**的一幕幕场景似乎又鲜活了起来,他们的**有什么意义吗?他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多少感到了人生的几分荒诞,好在并没有因为这个停住话头。
“再比如他的《革命时期的爱情》,”他继续说下去,也在有意识地驱赶着脑子里李小芸的影子,“王小波照例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从一些最让人厌恶,甚至是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入手,并让其贯穿头尾。比如这篇小说就是从厕所里的一幅所谓的“淫画”开始的。他比较热衷于描写男女的隐私部位,尤其是对女人的**和**之类的描写是非常细致的,并且都有神来之笔,让人惊叹他敏锐的感觉能力几乎到了奇异的地步。虽然文中几乎充斥着‘干’、‘**’、‘坏’之类的词语,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他是下流的,相反还会觉得他是一个很率真很实在的人,在他那种充满逻辑色彩的描写中让人看到人性的真实。他对另外一些“不雅”的东西也是很感兴趣的,诸如“**”、“痔疮”以及“屎”“臭气”也是不厌其烦地去描写一番,让你有时不禁会皱起眉头。大概王小波认为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是最能彰显人虚伪的本质的。我认为他从这些让人皱眉的东西入手,正显示了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当他用那支多少有点黑色幽默的笔触,将所谓生活‘美好’外衣下这一切呈现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而感到尴尬和滑稽呢?王二看到X海鹰及那位漂亮女大学生老是有一种要**她的念头,作为男人,你敢说自己从没有这种‘坏’念头吗?”
下面终于有了一些骚动,大家面面相觑,男生们扭着头,彼此交换着眼色,女生们差不多都红着脸低下了头。
朱品也觉察到了什么,这种读后感虽然很新鲜,但不经任何过滤拿到课堂上来讲给这些大学生听,似乎还是不大合适。虽然他们早已开放得可以,对性啊爱的基本上都做到了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但如此隐私的东西公开拿出来谈,仍然会让大家脸红的。不是说人类是唯一可以脸红的动物,能脸红,说明羞耻之心还没有完全丧失啊。
但他感觉自己很长时间已不会脸红了,自己曾经动不动就脸红,现在的皮厚了。但皮厚了之后也不是一无是处,《厚黑学》上不是说,做人就要嘴尖、皮厚、心黑吗?皮厚了就表明你是一个成人了。
可成人的世界是有问题的,他想,王小波看到了这一点,而且通过手中的笔将这种深刻的洞见入木三分地表现了出来。王小波脱光了我们的衣服,然后指着光着屁股的我们给大家看,说,瞧,这就是人,他们是最虚伪最可笑的。
这正是他偏爱王小波的原因。他很厌恶那些装腔作势、唱着高调的所谓作家们,讲到他们作品的时候,速度总是很快,要么就干脆叫学生们感兴趣的话自己去看。有个学生暗自里将他这一套不合常规的讲课方法跟系里领导反映了,系主任马上就把他叫去了,接着院长也找他谈了话。这之后,关于他教书不行的传言就在学校里传开了,直接的后果是一次晋升副教授的机会因此与他擦肩而过。
王小波是一个精神自由的骑士,而他只是一个为混饱肚皮的穷教师。学院里这种沉闷的氛围使他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早晚要辞职走人的,现在他老有这样的念头,甚至希望李小芸真的闹到学院来,自己正好下了这个决心。
“不说了,下次再给你们讲。”他感到了一些疲倦,想抽支烟了。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红双喜,自从贷款买了房,他就只能抽这个档次的烟了。学生中有的人抽很高档的烟,下课的时候有时会给他递上一根。每天能有红双喜抽就很不错了,烟对他来说只是思考的一种外在形式而已。
现在没有下课,所以不能抽烟,他从口袋边缩回了手。
“朱老师,你再多谈一点吧,大家很感兴趣啊。”有个坐在前面的男生大声地说。
他犹豫了片刻,看看表,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就清了一下嗓子,说:“你们写文章要多学王小波,他很会讲故事,一个简单的事,比如“似水流年”里的贺先生跳楼自杀及李先生是如何“**血肿”的,他总能从多个角度,不厌其烦地渲染和强调,仿佛是一曲繁复的和弦,将本身简单的事述说得相当重要。你会终于在他那极富有层次、很有逻辑力量的文字当中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荒诞不经。你不禁要问,那时的人们在做那些荒唐的事情的时候难道一点都没有感到可笑吗?当王小波在不惑之年终于拿起浸染了非凡才情的“手术刀”,痛快淋漓支解了这具腐尸,尽管这样做会恶臭难闻,令人掩鼻,但他总算让人们看到了某些真相。他用了这么多的不雅之词,其实正与那个时代的本相吻合,也与令人尴尬的人生本相吻合,显示了他独树一帜的审视世界角度和突破伪饰成癖、谎言成灾的文学圈子的非凡勇气。我们似乎听到他在天地之外朗声大笑。”
“是的,朗声大笑,他在朗声大笑。”他加重了语气,重复着这样的话,同时做着他那讲课达到**时惯有的手势,在这一刻,他特别能找到一名大学教师的感觉,也特别想点上一支烟。
教室里没有一点声音,学子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脑瓜子似乎都在跟着他的节奏思考着什么。
“一块手帕从楼顶飘落到地面的意义也是重大的。关键是你从什么角度去看,可不可以从中发掘出有意味的东西来。”最后他好像总结似的说,“王小波是‘一个有趣的人’,他真的非常有趣,可能也是中国为数不多的有趣的男人了。”
下课了,他走出教室,把一班有点发愣的学子丢在身后。
冷风扑面而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精神的高烧如同吃兴奋剂,这之后又要归于庸常与平淡,王小波能拯救他的堕落的吗,抑或是加速他的堕落?
他不知道。他只是这个世界上普通的男人之一,裤裆里悬挂着一个“魔鬼”,它总是要带他一起堕入“地狱”,这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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