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翠的斡旋下进了富贵镇的衙门，因为没有功名，所以不能担任行政职务，只能当个师爷。

　　成为师爷已经不错了，每天有无数各级科举考出来的状元探花榜眼来应聘打鼓的，端茶的，擦桌子的，举牌子的，等等等等职务都被拒之门外了。

　　虽然我只是个师爷，但好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有县官比我大，嗯，确切的说，还有县官的母亲。

　　我的上司，县官大人今年才七岁，是个天才儿童，在乡试中一举夺魁，被各主流媒体争相报道，县官就红了。

　　这年头不管阿猫阿狗，只要红了日子就好过了。

　　有那么多殿试的状元还没有分配，我们小小的乡试状元却一下子就解决了工作问题，分到我们富贵县。

　　县官叫小童，其实就是个孩子，我上任第一天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小童抓了一天蟋蟀，我自幼习武，抓蟋蟀这种事情手到擒来，我迅速得到了小童的喜爱。

　　小童这个官当得有名无实，做事的只有我和小童母亲孙氏。

　　小童的父亲早亡，为了维持他们孤儿寡母的生计，孙氏只好选择让小童早日承担起生活的重托，我想这真是一对坚强不息自力更生的母子，我应该向他们学习。

　　有时人的负面思想只清闲，人必须要劳动要辛苦，感受到一种因忙碌而带来的身体的劳累，否则，精神上就会因为无所事事而体会到一种麻木的疲惫。

　　做师爷的日子里我体会到了忙碌的乐趣，每天审案，很有意思。

　　我见过的最离奇的案子是这样的。

　　慕容公子看到二癞子偷钱，于是去制止，这本来是件见义勇为的好事，可惜二癞子吸大麻又纵欲过度，身体极虚弱，慕容公子是江南有名的剑客，于是在制止的过程中，慕容公子把二癞子给弄伤了。

　　二癞子贼眉鼠眼，是我们富贵镇的地痞，地方一害！

　　慕容公子风度翩翩侠骨柔情，一看就是个好人。

　　这是个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的时代，那个被偷钱的受害者和偷钱的二癞子一起把见义勇为的慕容公子带到了衙门。

　　那天小童感染了风寒，孙氏要照顾他，于是只有我一个人办案。

　　我虽然是个杀手，但我一向景仰大侠，我判二癞子拘留十天，慕容公子行侠仗义，授其一面锦旗。

　　慕容公子白衣胜雪，一身傲骨，义薄云天。朝我微微握拳，转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做了件好事。

　　第二天小童以病弱之躯重审此案，判慕容析故意伤人罪成立，坐牢三年，二癞子偷窃未遂，拘留三天，因其有伤在身故取保候审。

　　慕容析仍旧是白衣胜雪，一身傲骨，义薄云天。他从容的接受了这个事实，微微颔首，对二癞子说：“不要让我再看到你做坏事，否则我见一次抓一次，坐一辈子牢也没关系。”

　　我觉得这个慕容析真是个人才！

　　孙氏说：“很奇怪我要抓他吧。”

　　我点头。

　　孙氏微笑：“他毕竟伤了人，触犯了法律，如果不办他，二癞子那样的人自会煽动百姓说些不中听的话，到时要挽救就来不及了，为了律法的严肃性，只有牺牲慕容公子了。”

　　我继续点头，活了那么多年纯粹是白活了，我发现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第三天又有一件类似的案子，一个掌柜去调戏一个少女，孙屠户路见不平，拿起杀猪刀给了掌柜一刀，伤不毙命，只是外伤。

　　孙氏说：“判掌柜一年，孙屠户见义勇为，无罪释放。”

　　我很疑惑，

　　孙氏说：“孙屠户不是好惹的，判了他到时候他犯起傻来把我们这衙门拆了的可能性都有！那个小掌柜手无缚鸡之力，成不了什么气候，学别人犯什么罪啊？”

　　我又有沦为哲学家的冲动。

　　我很同情慕容析，特意到狱中探望他。

　　慕容析说：“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我说：“你家人呢？你惹上了官司你家人都不关心吗？”

　　慕容析说：“我的家人都在各地的监狱里住着呢，谁也顾不上谁了。”

　　慕容析的大哥从军二哥从商，大哥的罪名和我一样，阵前纳妻，二哥的罪名是恶性竞争扰乱市场秩序。慕容析的伯伯为官叔叔为文人，伯伯的罪名是谋反，叔叔的罪名是写反诗。慕容析的父亲没罪，他因为家人的罪状而早早被气死，脱离了一切的痛苦。

　　实际上，慕容析的大哥有结发妻子，将军想纳他为婿，他为了妻子誓死不从，将军只好让他去蹲大狱；二哥不肯和当地富商联合起来恶意抬高米价，执意以平价销售，于是也被抓了；叔叔伯伯都景仰龙丞相，无视皇帝的抬爱，以皇帝的性格，这定是有反意。

　　我原本以为我是这世上活得最乱七八糟的人，认识慕容析之后我才知道世上像我这样的还真不少。

　　这真是件让人激动的事情。

　　我写了张便条：犯人慕容析顽劣不堪罪不可恕，即日起由本师爷亲自管教，以正纲常。

　　我哄着小童签了名，再盖上小童的大印，把慕容析从牢房带到了我家。

　　每日与慕容析切磋武艺，品茶下棋，不亦乐乎。

　　人本身是什么样的有时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身边的人到底如何。

　　曾经，我的大娘和二娘一度把我调教成一个就快要合格的杀手，和紫陌接触的日子里龙丞相把我熏陶成一个心忧天下的大人物，当兵的日子里我几乎变成了一个和将军一样傻的傻×。

　　现在，每天和慕容析这个翩翩公子交往，我终于找准了我人生的方向，今后我也要朝翩翩公子的方向去发展。

　　还好我从小读了些书习了些武，有成为翩翩公子的先决条件，我就差几件漂亮衣服和一颗侠义心肠。

　　慕容析走白马王子的路线，每天都穿一身白色长衫，作为他的朋友我就不能穿白色了，我计划穿黑色，可惜我在衙门上班，打扮成一个黑社会有损衙门的声望，虽然我们衙门本来就没什么声望。

　　权衡之下我只好穿灰色，虽然色调比慕容析次了很多，但我坚持每天都穿，穿久了也就穿出了风格。

　　侠义就是行侠仗义。以我今时今日在富贵镇的身份地位，坏人不管怎么傻也不敢在我眼皮底下干坏事，所以我几乎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

　　人总会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饱含期待，我抓紧每一个时机去做好事，比如帮孤寡老人挑水和扶老头老太太过马路什么的。

　　就是没什么机会做点大事。

　　终于有一天遇到一个中年男人被一群黑衣人追杀，我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到来了，我看那群中年男人节节败退精疲力竭，黑衣人骁勇善战越战越勇，直觉告诉我一般情况下坏人都会比较强，于是我帮那群中年男人把黑衣人打跑了。

　　黑衣人交头接耳说着“他长得好像四爷”之类的话，就四下散开了，我没继续追，大娘说在得到她的允许之前我不可以伤人。

　　我以为那群得救的中年男人会很欣赏我，就像我欣赏慕容析一样。

　　没想到这群中年男人里面一个中老年男人吼着说：“你们这帮废物不是自称武功天下第一吗？真是一群丢人现眼的废物！”

　　然后这群中年男人就说原本的劣势只是为了引那些黑衣人上钩，一招一势都是计划好的，没想到有我跑出来就乱了计划，结果就让那些黑衣人这么跑掉了。

　　听着让我觉得我确实是错了。

　　中老年男人这才找回了平衡，以让我赎罪的口吻对我说：“小子，带我去歇歇，累死我了。”

　　我强迫自己慢慢松开已经握紧的拳头，默默想像着如果是慕容析面对这种情况又会如何，于是我把这群人带到我家，奉为上宾。

　　这些人个子不高，架子不小，非常难伺候。

　　小翠家的仆人，小童家的仆人都来过了，都又被训回去了。

　　小翠和孙氏都很烦，且都认为我和慕容析在一起之后变得越来越窝囊。她们决定替我出口气，帮我找回我的尊严。

　　小翠和孙氏冲到我家，一个人骂一句唱双簧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把那伙中年人骂走了。

　　虽然我一直景仰慕容析那样的为人方式，但此时我觉得像小翠和孙氏这样活着也不赖。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过了几天，巡抚来了，说是要亲自监督和督促我县办理恭迎圣架的各项事宜，我身为师爷忙得不亦乐乎。

　　又过了几天，皇上来了，我抬头一看差点没吓趴下，皇上就是那伙中年男人里面最趾高气扬的那个中年老男人。

　　人生真奇妙。

　　皇上说：“啊，我这是第一次来到富贵县，感觉很惊喜，这里民风纯朴人民安定团结，从来没什么黑衣人出来捣乱。”说这段话的时候他一直用饱含期待和感慨的眼神看着我。

　　我连忙说：“是啊，没见过黑衣人，在下第一次见皇上就感觉陛下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像个皇上。”

　　皇上说：“哈哈，师爷，我们真是一见如故啊！”

　　我默默的滴了一滴汗。

　　晚上巡抚找我谈心，主要话题是说我这样一个边远山区的师爷有机会和圣上接触那是一件多么大的荣耀啊！

　　拐弯抹角说了十分钟终于进入了正题，巡抚说：“如今皇上这么赏识你小部分是因为你的福气，大半还是全靠我的举荐和斡旋，所以，嘿嘿……”

　　巡抚拿出一锭金子开始把玩。

　　又是考官曾经玩过的把戏，但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伸手拿过金子，说：“哈哈，巡抚大人言重了，本人与皇上本是旧识，你有什么需要我举荐和斡旋的只管说就是了，何必这么客气呢？本人一定会在皇上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

　　说完扬长而去，拿了你的金子，气不死你也心疼死你！

　　小童这段时间比较痛苦，皇上每天都要考他，重复的背诗又写诗。

　　自从小童中了乡试之后身为一个天才少年的主要活动就只是抓蛐蛐放风筝而已，学业早已荒废。

　　皇上在我们富贵镇最常看到的景象就是我在处理公事，小童在苦读诗书。

　　皇上说；“啊！这真是一对优秀的基层工作者啊！”

　　我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是什么气质打动了皇上，皇上突然就对我很赏识，不管我做什么他都能找到理由夸我。

　　小童不肯读书了我扇他一个耳光皇上说：“啊，扇得好，要勇于给上级领导提意见。”巡抚的饭局我喝醉了到处找人打架皇上说：“啊，这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皇上的生日我忘了送东西皇上说：“为官就要这么清廉。”

　　连我都能察觉到皇上的莫名其妙时就证明皇上的莫名其妙已经非常严重人尽皆知了。

　　每个人都受了皇上的影响，对我的态度那是相当的奇怪。

　　小红和小黄每天从怡红院溜出来，哭着闹着要从良然后嫁给我。

　　人生真奇妙。

　　小翠也加快了追我的步伐，派了Ｎ＋１多丫鬟来我身边观察我的饮食起居，兴趣爱好，想出各种手段来逗我开心，每天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孙氏的态度也显著改变了，从前她一任小童和我玩耍，而今每次小童唤我都会被她喝止！坚决不让我沦为小童的保姆。其实这让我很受用。

　　上次拿了巡抚的金子让巡抚以为我很喜欢金子，他时不时拿几块塞给我，有次还给我一大箱，一打开晃得人眼花。

　　我开始理解将军为什么会那么没用，不管做了多傻的傻事不管是个多坏的坏人都有人替你唱赞歌，久而久之肯定会变得更傻更坏，成为一个狼心狗肺且自以为是的傻×。

　　可是我时刻谨记我的本质，我是而且应该是一个杀手，有敏锐的观察力，很少的情感，永远年轻的心灵，不能往废物的方向发展。

　　大娘和二娘精心栽培的我若一不小心变成废物，那么他日重逢，我有何面目去见她们？

　　我尽量的着内心的平和，不因外物所动，不拿不属于我的东西，事实证明这时的我的选择是多么的正确。

　　过了几天，就像当初突如其来的对我好一样，皇上又突如其来的对我不好了。

　　当然也不能说是不好，如果真对我不好就直接把我给砍了。只是比较一般的态度，但较之先前就可以说皇上对我不好，最起码我身边的人都这么认为。

　　我又变回了从前的我。

　　三天后，皇上回京。

　　本来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每个人只当我是个有点小官的普通人。非常平衡。

　　可当时的我一昔之间几乎成为了天子的爱子，所有人视我如神未敢造次。而如今我再度被打回原形，很多人都觉得似乎是被骗了，很想把他们当时对我的好要回来，可惜我没办法低声下气的对他们说话以还回他们对我的好，我也无能为力。

　　人生真是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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