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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逸很想得到一种特异能力,这不仅与我母亲相关,还与周阿婆相关。周阿婆、周阿爷年过七旬,膝下两女五男。长女即周大妈,也就是程云逸的亲生母。五男中有两个抱养出去,本想要借此说门亲事,却都没成功。在家的三个,老大、老三都四五十岁了,仍然打光棍,也早放弃娶亲的努力。老四倒机灵,终于搞定一个女人;在我们刚去周家住宿不久,新媳妇就进了门。
我和程云逸都把老四叫周四叔,把新媳妇叫何四娘。何四娘过门不到三天,就提出要分家。她先不是对大家说,而是对周四叔说。周家虽人口众多,但房屋极少,周阿爷又有四世同堂的强烈情结,从没想过要分家。周四叔知道周阿爷脾气,也不敢随便道出,可他敌不过何四娘的枕边风,更怕她动辄以弃他而去相威胁,因而左思右想,突然想到自家老屋。老屋本是很大一幢木楼,在檬桠场正街中间。多年前因为这幢当地最好的楼,周家被划归到富农,不但没少挨批斗,还被信用社强占。他们给挤到乡下,虽离乡场只几百米远近,却只能盖几间土木结构的简易平房,勉强容下一家老小。周四叔凭直觉判断,现在时代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许多人都在向政府讨要被强占的房产,如果自家也能讨回来,分家的条件也就大体具备。
周四叔对大家说:“我们叫程云逸给县检察院写封状子,说不定能讨回老屋。”周阿爷说:“老屋迟早都得讨要,但不能看错火候,自己撞到枪口上。”他们把这段事讲给程云逸听,程云逸说:“有理有据,怕它作甚?我立即写信。”程云逸言之凿凿,慷慨激昂,读来大家都很振奋。信直接寄给检察长,检察长还是程云逸本家,和程幺爸是隔房兄弟。信却有去无回,倒是有公安的一个口信辗转传达,说是叫周阿爷安份些,“地富反坏”的帽子还不曾给他公开摘下。当年周阿爷挨批斗的时候,比我和程云逸见过的下跪玻璃渣子,凄惨许多。用周阿爷的话说,差一点就要了小命。用周阿婆的话说,若非菩萨保佑,他一定活不过来。
周阿爷不敢指望下文,何四娘却等不及了,反复催促周四叔另想法子。周四叔说:“我抠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何四娘说:“老娘倒有条苦肉计,保管一用就灵。”周四叔听她讲了,迟疑再三,仍然向周阿爷说出。周阿爷说:“我命可以不要,却难**一张老脸。”周四叔说:“话虽这样讲,但我们添丁添口,缺房住也不行。”周阿爷听出话中有话,便和周阿婆及老大、老三商议,最后决定一试。
这天放学后,程云逸顾不上吃饭与蒸饭,拉了我就往檬桠街上跑。原来在信用社门口,平放一副背枷,背枷上覆盖一些谷草,谷草上躺一个气息奄奄的老人,老人的胸口上围一块白布,白布上写有“还我祖房”四个血字。老人面黄肌瘦,似已绝食绝水一整天,我辨认好久,才认出他是周阿爷。程云逸说:“阿爷您一大把年纪,何苦出此下策?”周阿爷既不看他,也不应他。很远外的茶馆里,闲坐一对喝茶的男女。他们是周四叔与何四娘,不时向这边张望,似在注视信用社的动静。
据说信用社的人屡屡出来干涉,都被周阿爷顶回去。信用社又动用保安,意图将周阿爷移走,但周家老大、老三总会从近旁的角落闪出,齐齐将老人护住。第三天,信用社报警,公安来人要抓周四叔。何四娘急忙同他们耳语,他们便抓了老大、老三,各关看守所十五天,出来时有气无力,全身皮肉没一块完整。
老大、老三才被抓走,周四叔便背了周阿爷回家。周阿爷还没恢复身子,何四娘即直言分家,并且提出分家的办法:堂屋右侧的一间正屋和一间偏房归她,其余所有财产,按人头平均分割。周阿爷说:“要分也得等老大、老三回来。”何四娘说:“他们是犯人,有他们没他们都一样。”周阿爷说:“老四你摸着良心说说,这家该不该问?”周四叔说:“我左右为难,也不知怎么说好。”何四娘大嚎,到灶房抓把菜刀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你们不分我就死给你们看,反正你们都不把我当人,我也没啥想头没啥留恋!”周阿婆对周阿爷说:“分就分吧,只要他们高兴。”
何四娘破涕为笑,赶紧找来何家父母作公证人,并拿何家卷尺与麻秤来度量长短与轻重。从谷子、麦子、大米到大猪、小猪及鸡犬,都分干分净了,只剩高高悬梁的腊肉。腊肉估计三五斤,是周家现存的最后一块肉。周四叔说:“这肉我们就不要了。”何四娘说:“难道他们吃肉,我们就不要吃了?”周阿婆早已取下肉来:“还是分开好了,免得以后有说法。”周四叔估量一下,然后一分为二。何四娘用麻秤一称:“按比例,我们这块轻了二两。老四你也不用再割,就算我们给爹煮一碗汤。”周阿爷在里屋听见,急忙从**挣下来,颤巍巍操刀切下一块:“还是还给你们好。这汤我不敢喝。”
周阿爷一病不起,在老大、老三抵家之前,一口气回不上,遽然寿终。周家办丧,孟大叔、程幺爸和周家五兄弟齐聚一堂。孟大叔说:“干爹之死,何四娘你难脱干系,你先在大家面前跪下来。”何四娘远远躲开:“这是他自己的命,与我何干?要跪也该他们这群不肖子孙都跪!”周老二说:“女人的根子都在男人身上,若非老四纵容,断不会有今日!”老大、老三同声附和:“先将老四捶一顿再说,让他知道怎样管女人,什么叫孝道。”除开何家来人,周家远近亲邻无不赞同。孟大叔说:“老四你还有没有话说?”周四叔走出人群,跪在周阿爷灵前:“我确属不孝,你们揍我好了。”
老五找来一根棍子,老三、老二将老四按在板凳上,老大抡了棍子就要往屁股上打,何四娘大叫:“你们打他,就是打我,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我明天就回娘家,看你们一个个断子绝孙,还逞什么能!”何四娘的母亲也道:“没想我女儿千挑万选,竟落到个光棍之家,还是趁早了断的好!”何四娘说:“反正我已与周四无关,他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全场一片死寂,五兄弟的额头都沁出冷汗。“周家真会断子绝孙么?”程云逸轻声自语,“我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我说,“她只看到眼前,哪里知道今后。”
他们都在掂量“断子绝孙”的轻重,只有周阿婆听见我们嘀咕。周阿婆摸摸我们的头,而后对大家说:“周家的事情是命,谁也怪不得谁,还是把老四放了。”孟大叔和程幺爸点点头,老二、老三也就松手。
正是在这以后不久,我母亲冲到程幺妈面前打肿她的眼睛。程云逸在程幺爸要他下跪的两个小时里,一直都想寻找灵丹妙药制止打骂。后来我问他:“有没有什么进展?”程云逸说:“还没进展。但我期待有一天,如果风波再起,我只需动一动念头,她们都能心平气和。”我笑道:“这可了不得,也许只有神仙才有这个本事。”程云逸说:“如果神仙能够,我又知道神仙在哪,我就一定找他。”
我们说这话的时候,何四娘又开始指桑骂槐。她不敢骂老二、老三,这两人都有浑劲儿,逼急了敢去掌她嘴巴。她也不敢直接骂周阿婆,一则阿婆决不会回应她,二则邻人都会站出来为阿婆打抱不平。她当然也不会骂我,我母亲和她多有往来,她们彼此似有好感,何况我除开读书,傻乎乎的与谁都没有争较。她最怕孟大叔,孟大叔是方圆百里内第一个万元户,做事雷厉风行,极有气魄与声望。孟大叔是程云逸亲爹,她有好吃的东西了,偶尔也给程云逸尝尝。
何四娘在周家没有可以正面作战的敌人,反倒寂寞难耐,忍不住总要高声吆喝,骂鸡骂狗,以泄莫名火气。其实她骂鸡骂狗的时候,虽没指名道姓,我们却分明感知,我们都是她喝骂中的鸡狗,而且是极度无耻、极度可恨的鸡狗。程云逸表面不动声色,但我明白,他的拳头总在格格作响,犹似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周家老二、老三先后出去打工,尽管从没挣到过钱,却乐得耳根清净。周阿婆一人在家忙活,忙完自己的就忙何四娘的。如果何四娘有要紧事,她还会主动放下自己的事,先去帮她打理。何四娘却仍喝骂,仿佛她要的就是一种感觉,既使自己紧张又使别人紧张的感觉。
程云逸对周阿婆说:“您不要介意,她可能患有一种怪病。”周阿婆说:“她是我家媳妇,即如我家儿女,我怪她作甚。”程云逸说:“如果她抢您东西,甚至动手打你,我能做些什么?”周阿婆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什么都没看见。”程云逸说:“看来我很难做到。”周阿婆说:“如果你努力做到,你的未来就不可限量。”我说:“自作孽,不可活。我们应该为她担心才是。”周阿婆说:“她还年轻,即使有些个性与差池,菩萨也该原谅。”
何四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临盆那天,老二、老三也从外地赶回来。周四叔大声报告:“是个儿子,是个儿子!”周阿婆当即对老二说:“把我们家那头猪杀了,她急待补养身子。”老二、老三杀猪庆生,许多人都来道贺。道贺的意思大都相同:老天终于开眼,能让周家有后。我问程云逸:“阿婆说她常向观音祈祷,那么观音送子的事情,到底可不可信?”程云逸说:“毕竟有个儿子来了,其中必有原故。”我说:“也不知这一个儿子,到底是祸是福。”程云逸说:“老子讲祸福相倚,我们就往后看。”
何四娘成为周家功臣,此后更没人惹她、说他,或跟她的吵骂呼应。新生儿小名取作福娃,多由周阿婆带养。周阿婆精心照料,却日渐不安与恐惧。她发现福娃能吃能睡,却浑身瘫软,都近一岁了,既不能坐,也不能爬,还不会说话,更没有过笑容。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但都视作大忌,从不在口头说出。我常走近去细看,依稀找到两个人的影子,其一是我小时候的情状,其一是当前熊亦寒的情状。我体力、体型还算正常,只是某几根神经常常出现偏差。熊亦寒的神经都正常,每一样器官却都怪异到极点。福娃看来是综合了我们的所有缺点,摒弃了我们的所有优点,成为十足的怪胎。
何四娘再也不理福娃,周四叔也不理他,外来亲友光临,也多礼节性的瞟他一眼,好像他本不该继续存在。周阿婆定制一把轮椅,将他软软的置放其中,每日里精心照料如常。福娃随时都在酣睡,很少睁开眼睛,只是偶尔哭一两声,一颗大得出奇的头颅,总是耷拉在木板上。程云逸问:“阿婆您能不能听懂他的心事?”周阿婆说:“我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饿,什么时候会哭,什么时候会醒来。每次我听他咀嚼米粒的声音,或是粗细不匀的鼾声,或者猛然间的一阵子骨碌,我都像听见了他的心声。”程云逸说:“我也听见过他的笑声,当然是在他的心里。有时候我甚至感觉,他只会对我笑,绝不会对别人笑。”我凑上去说:“我好像也听他说了,他是为报应而来。至于报应谁个,却不清楚。”程云逸说:“哪里还会报别人?肯定是何四娘的恶报。”周阿婆说:“决不要这么说,她有她的难处。如果真是报应,也该是报应我。不然我膝下五子,为何四个都娶不上媳妇?”我说:“阿婆您德高望重,那些事一定有其他原因。”周阿婆说:“什么德高望重,都是其他人的奉承。谁知道我生生世世,都做过哪些恶事?所以今世所遇一切,我只能找自己的原因。”程云逸:“那我们每一个人,是不是都该找自己?”周阿婆说:“也许福娃来一遭,就为告诉你这句话。”
一年后福娃死去,何四娘也没另外怀上孩子。她大哭大闹:“都是周家缺德,才害我保不住儿子!”周阿婆和老二、老三将福娃葬了,都呆在里屋不住声。突然,周四叔一边敲门一边大叫:“妈,妈!鱼刺卡住她喉咙了!”周阿婆立即赶过去。何四娘双手卡住脖子,满头大汗淋漓,全身止不住一阵阵痉挛。周阿婆叫周四叔火速找来医生,医生检视过后,说他无能为力,可能只有到省医院去做大手术。省城千里之遥,大家都觉得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周四叔一筹莫展,何四娘痛苦万分。老二、老三火冒三丈:“你他妈的在骂我们老娘的时候,就不晓得骂完再吃鱼?现在鱼刺卡喉,再说不是恶报,鬼都不会相信!”周四叔说:“我也叫她吃完鱼再说话,她却非得边吃边骂不可。”老二、老三说:“你他妈的五大三粗,却也是个‘气管炎’,竟敢纵容老婆骂老娘!这事儿我们没必要管,你们自己看着办!”
老二、老三拉了周阿婆要走,周阿婆却端坐不动,眉宇的结也越拧越紧。许久她舒开眉来:“很久前我也曾被鱼刺卡喉,有人给我化九龙水,还教了我方法。这时正好试一试。”周阿婆叫人舀来一碗水。周四叔应声要去,周阿婆说:“这水只能程云逸舀。”程云逸端来水碗,周阿婆一边在水里画符,一边念诵些模糊不清的咒语。其他人都显得满不在乎,只有我与程云逸盯得仔细。周阿婆画完念完,示意何四娘喝下。何四娘摇摇头。周阿婆说:“不管你信不信神灵,但这水里有我诚心诚意的祈祷,应该对你管用。”何四娘仍旧摇头。程云逸说:“水里也有我的诚意,其实阿婆的诚意就够了。”何四娘再三不信。程云逸厉声说:“那你就自个儿痛去,直到痛死!”我说:“倘不喝下,真个要痛死!”何四娘半推半就喝下,只听喉咙响一声,鱼刺整个儿下去了。
此后,周家院子清静许多,尽管鸡犬还在,却基本没有骂鸡骂犬的声音。不久,何四娘怀上第二胎。再后,她先后生下三个儿子,一个由她自养,一个分别抱养给老二和老三。三个儿子都很正常,显然没有我与熊亦寒的所有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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