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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性》

第2章《天性》之2

作者:无的散手 阅读字体选择: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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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大白果与我的关系,主要是有事没事都到它下边嬉戏、纳凉、捡白果。老二还小,当然是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程云逸比老二大两三岁,比我小两三岁。我特别喜欢程云逸,不仅因为他的祖父祖母与白果树的故事,而且因为他与他祖母的故事。

程云逸本来应该和我一道姓刘。我们所在的湾就叫刘家湾,家家户户几乎都姓刘。我们两家住同一座三合院,正中间的堂屋是两家公用的堂屋;东西两侧的小堂屋,两家人各占一间。我的祖父死于1960年代的大饥荒,他的祖父据说于1933年离家出走,并于1947年死于淮海战役。不过我说的是程云逸的第一个祖父,也就是我的幺爷。幺爷离家出走,程家男子就来做了上门女婿,我便叫他后爷。他们虽是姓程了,但两家人还和往常一般过日子。

当初幺爷并不是主动想要离家出走。他特别疼爱我幺婆,他绝不可能主动离家出走。他是本村唯一读过私塾、进过秀才的人,经常头插一支毛笔,怀揣一卷诗书,在白果树下且唱且吟。如果觉得累了,就捋袖扎腰摘白果。白果树虽然很大很高,但幺爷只需借助一只铁钩和一截绳索,就能滴溜溜爬到白果树的繁枝茂叶中去。那天他正在树上摘白果,还做姑娘的幺婆到这边走亲戚,正好从白果树下经过。幺爷偷眼瞧见幺婆俊俏的脸与粉红的鞋,不禁一阵激灵,一把白果突然散落。幺婆陡吃一惊,跟着看见一地白果中间的一支毛笔,接着看见白果伞盖下的白面书生。两人四目相对,从此也就好上。

幺爷家和我家一样贫穷,但幺爷毕竟背上一袋白果、带去两只酒杯娶回幺婆。幺婆常到白果树下纺麻,幺爷常到白果树下读书,三棵大白果加上一对小夫妻,据说是刘家湾最引人注目的风景。婚后不到两年,他们也还没有孩子,即遇一队大兵进驻。大兵被当地人称作“乌老二”,“乌老二”常到村中征粮、征铁、征壮丁。村人的配合很不积极,大兵恼怒异常,说非铁血不足以平兵愤。在这季白果刚刚成熟的一天,“乌老二”闯进来抓走许多人。刘家湾的男人大多提前逃了,唯独幺爷顾念幺婆不肯外出躲避。大兵传话来说:“这读书人非杀不可,除非三天内用一百担粮来赎。”

幺婆平时很少出门,又低声细气,唯恐将秋蝉朝露惊动。这次却奋臂而起,挨家挨户动员刘家老小,要求无论怎样都要救出秀才。刘家人很快克服恐惧,很快将百担粮食凑齐,很快找够百人之多的送粮队伍。在第三天掌灯时分,幺婆迈动裹脚小步,带领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去救人。幺爷他们被关在十五里外的檬桠场,听说这晚三更便要就地正法。就快抵达且距三更还早的时候,那边突然传来乱枪扫射的声音。幺婆扔下粮担就跑,待她跑到檬桠场的黄桷树下,发现血红的尸体层层叠叠,被绑架至此的男人无一幸免。幺婆找遍场内场外,都没找到幺爷。有人说他可能死在别处,有人说他可能独自逃脱,有人说他可能被大兵看中做了高官,幺婆一脸迷茫,谁也不信。

幺婆回到白果树下静心谛听,渐渐舒出笑容,说白果树显灵了,它说他一定活着,只是很难返回家乡。幺婆一如继往的侍奉公婆,整理诗书,绩纺桑麻。如果心情特别不畅,就到白果树下寂然静坐,直到会心一笑。虽然乡村的观音庙、土地阁、无名墓屡屡有过神鬼显灵的传闻,但村人和我祖婆都不相信幺婆与白果的所谓对话。他们担忧幺婆因为思念过度而损坏神经,纷纷劝她改嫁。幺婆说:“我得等他回来,其他人我谁都不嫁。”祖婆说:“如果你不嫁人,我就叫人将白果砍掉。”幺婆说:“嫁人就嫁人,不过他得过来,我决不离开白果半步。”

程云逸的祖父过来做了上门女婿,后来有了程幺爸,再后来有了程云逸。我的记忆刚刚开始不久,祖婆就去世了。听幺婆说,村子原来大都被森林覆盖,像白果树一般的参天大树到处都是;只惜后来被“大炼钢铁”的一群疯汉伐光,唯独留下三棵大白果。我问:“为何白果树能够幸存?”幺婆说:“他们气势汹汹要伐白果,谁知我早已得到消息,提前爬到最大一棵树上。他们反复劝我,我说只要谁敢动一动这三棵白果树,我就立即从树上跳下来;谁敢欠我一条人命,我到阴曹地府也要叫他偿还。我们僵持三天三夜,在我又困又饿就要失手坠落的时候,他们终于答应保全大白果。”

又是几年过去,程云逸也大些了,他就和我一同追问白果树的更多故事。幺婆说:“几十年都过去了,其实故事早已结束。”程云逸说:“那我前爷呢?他总该有个消息。”幺婆说:“我昨天听白果树说了,他已经死去,死前他曾和另一个女人结婚,留下的三个儿子都已长成大人。”我和程云逸携手来到白果树下,我们都学幺婆往日的模样,微闭双目,潜心静听。开始我感觉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很杂、影像很乱,但渐渐就纯净了,直到一尘不染、万籁俱寂。我没捕捉到白果树灵性的启示,但我已能肯定,幺婆的话确凿无疑。我问程云逸:“你有没有什么感觉?”他说:“我觉得这棵树就像我前爷,或者就是我前爷。”

第二天,一个老道模样的人找到白果树下。他对程幺爸说:“他记的都是小地名,真叫我好找。”程幺爸问:“你要找什么?”老道说:“我要找观音庵村的三棵大白果。”程幺爸说:“这里就是,你找它为何?”老道说:“你必是罗老太太的儿子,她五十年前的丈夫要我找她。”

老道见到幺婆,说他是我幺爷的战友。幺爷那晚在枪响之前主动卧倒,险险捡得一条性命。后来一会儿参加国军,一会儿参加共军,一会儿又参加国军,最后死于淮海战役。他曾多次投寄书信,却都石沉大海。他又不敢回家,只好在连年参与混战的间隙,另行娶妻生子。他死于1947年的战斗,死前掏出一个笔记本,叫他一定找回他的老家,找到他的妻子。老道掏出笔记本,幺婆翻开几页说:“这是我亲手给他装订的。我不识字,也不知道他都记了些什么。”老道说:“他记了你们相处的许多往事,还有他十几年来的相思。他对他后来的妻子儿女,一个字都没提。”幺婆说:“你已了结他的心愿,我的心愿也已满足,我们都感谢你。但我还得告诉你:他叫你不远千里走一趟,绝不仅仅为了找我一个老太婆。”老道说:“我也一直疑惑:为什么我不能在五十年代就开始寻找,为什么我七十年代被迫躲进深山修小道,为什么我辗转三五年才找到这里来。”幺婆指指程云逸:“你仔细看看这孩子,虽然和他并无血缘,骨子里却有和他一致的气息。你是道中的修行人,应该知道他的来由与根器。”

老道掐指一算,仿佛豁然开朗:“我已明白,我会给他种下一粒金光闪闪的种子。”幺婆微微一笑,溘然逝去。老道回头在一张纸上写下三个问题:人与天地的关系如何?人与传统的关系如何?人与生活的关系如何?老道对程幺爸说:“你收好这三个问题,从他读中学开始,你就叫他反复思考,力求解答。”我还看不懂他写过什么,但我似乎大致明白,他真的播下一颗种子,不啻播在程云逸身上,而且播到我与老二身上。我说:“也许不用多久,我们就能回答。”老道看看我说:“据我所知,这问题要用一生来回答,并用一生来证实。但你宅心仁厚,根器非凡,也许的确不用耗尽一生。”程云逸说:“请问您是否已经能够回答,并已亲身证实?”老道大笑:“我只略知皮毛,我能否得道的希望,还在你们身上。”

老道飘然要走,我和程云逸同时抓住他的衣袖:“您应该还有吩咐,您不能就这么走!”老道把我们远远带开,直到院子的其他人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才抱起我来说:“你要记住‘命运’二字。”又抱起程云逸说:“你要记住‘道德’二字。”

大家开始张罗幺婆的丧事。当晚,我一个人刚刚躺到**,突然看见床前悬浮一道人影。“是幺婆,”我对自己说,“也许她要同我道别。”我看不见她的脚,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她一袭长衫的飘逸身姿,从此定格在我心头。我决定坐起来,最好亲亲她的脸。但不等我靠近,她已无影无踪。我在漆黑一团的小屋,恍惚看见最后一抹亮光。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命运”二字,但我确信它表达的就是“命运”。我急忙跑到西厢去找程云逸,我想问他是不是和我有一样的奇遇。他也才从**坐起来,他说幺婆也才同他道别而去,幺婆的最后一道影像,好像是在强调“道德”。我们并肩坐上床沿,我问:“幺婆将去哪里?”程云逸说:“幺婆将去天堂。”我问:“为何这般肯定?”程云逸说:“因为幺婆心好。”我笑道:“你对幺婆的心也好,你将来也要去天堂。”

程云逸连连摇头,说他最对不起幺婆了,比如他在更小的时候骂过她,还将她的几个铜钱偷出来扎键子;如果母亲对幺婆有气,他也不敢到幺婆跟前去打点。我也连连摇头,我知道他说的虽是事实,但事实还有另外一方面。幺婆晚年多病,却又独居一隅,没和程幺爸他们吃、住在一起。幺婆没柴了,程云逸总会上山去砍来;幺婆生病了,程云逸总会最先通知程幺爸去叫医生;只要程幺妈没在家里,他总会将家中所有分出一些给幺婆。因此,程幺妈常说,这小子不看家,说不定将来是个败家子;程幺爸常说,这小子很有良心,居然能够代替大人尽孝道。

埋葬幺婆这天,程云逸的姑父念过一篇很长很长的祭文。其声悲怆幽长,果真让风声、雨声、人声与鸟声同时息止。程姑父是邻村的“大手笔”,经常游走四方,在各家婚嫁、庆生、丧葬之类的仪式上打鼓、作对、写祭文。人们都说他的对子与文章都写得好,既切合实际,又发自肺腑,不像其他人,总是摘摘抄抄走过场。他每次到我们这边来,都要给我和程云逸讲对联、诗词及忠义故事。讲到高兴处,他还会唱出许多曲调,好像川戏、黄梅戏、西皮二流等等,他都擅长。现在他跪在幺婆红棺前面念祭文,涕泗滂沱,语调凄伤,带出许多人的悲泪。

我也跟着擦眼睛,但我总要有意无意去瞅程云逸。我们都不太懂祭文里那些三三四四的平仄韵句,但我们好像都能明白,他是在说幺婆一生三从四德俱佳,此去必上天堂,此后必定子孙兴旺。用他的话说,“天上又多一个神仙,人间必多一位大贤。”我听他讲过大贤姜子牙与诸葛亮的故事,却不知幺婆身后的“大贤”,是指我们刘家子孙,还是程家子孙。刘家有我刘明真和老二刘明益,程家只有程云逸。我注定不会成为大贤,因为我有预感,我将一生被人视作怪胎,而且一生无所作为。

那就得看刘明益与程云逸了,他们都正跪着听祭文。因为跪的时间长了,刘明益一会儿左膝着地,一会儿右膝着地,一会儿双膝着地,时不时还瞪程姑父一眼,显然是在骂他的祭文像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程云逸一动不动,他的身形凝成一尊雕塑,他是完全沉浸在字正腔圆的某种氛围里了,好像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追随抑扬顿挫的节奏开合。

到念祭完毕、扬撒五谷的时候,程云逸还没回过神来。刘明益却早早牵好自己的衣襟,接住了漫天飞扬的许多五谷。程姑父说:“五谷接收越多,前程越不可限量。”我的母亲面有喜色。程幺妈看程云逸连衣襟都不曾牵起,自然是颗粒无收,不禁轻叹一声,心事重重。恰好,给幺婆找坟地的石仁算说,他可以趁便给大家看看相。他先看我,说我傻气十足,不大看得清楚未来。接着看刘明益,说他必入仕途,前程大好。再看程云逸,说他存不住钱财,是个败家相。

程幺妈听到一半,脸色大变,转回房去了。晚上,母亲和父亲商量一会儿,双双出去。第二天我们发现,我家祖母的坟头高出一截,明显比幺婆的坟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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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性》之3』

3我家有一棵李子树,程云逸家有二十多棵李子树。我家这棵本来也是幺婆栽的,但它在大堂屋正对出去稍稍偏东一些,幺婆就在我出生那天送给我了。其实送不送我都没有关系,因为每年结出的无数李子,谁都没有想到拿去卖几个钱,都由我们两家人和刘家湾的更多人吃了。每年~天李花大盛的时节,尽管我和程云逸常常沉醉在花海中,刘明益却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只是希望它们早日变成黄澄澄的李子。我一直都想搞清楚,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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