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帘子，那个青衣的身影侧立在那里。从丈高的房檐上跃下，神情却未起一丝波澜。和往日不同的是，他没有谈笑风声，只是那样，冷冷的，傲然而立。
我推被起身，扶着床沿缓缓站起，珠帘摇曳。“羽卿见过皇上。”我低首道。澈亦，不，皇上轩弈没有动，一点也没有。我暗咬下唇，白袖撑起一片珠帘，轻声道：“……请皇上恕羽卿身体不便跪安之罪……”
一语未完，他嘴角划出了一道弧线，嘲讽，而优美。“朕，为什么要恕？”我一怔，既为他的问题，也为那一个字——“朕”。是啊，为什么要恕！我走下床阶，向着皇上跪了下去，单薄的身子在冰凉的石砖上不为人知地颤抖着。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让我起来，径自走向一旁的太师椅坐下，左手端起了一旁的茶。皇上一定很恨我吧，我这么想着。那种被玩弄和欺骗的感觉，岂是一国之君所能承受！更何况，这是一个他视为知己的人。
半晌，只听皇上道：“朕该如何称呼清兄？”依旧是那样冷静得出奇，却又迫得人心慌意乱的语气。“民女苏羽卿。”我跪着，答道。他勾唇，又是一笑，眼里却无半点笑意。“羽卿？清雨？如此好听的名字。”我淡然答道：“皇上，‘澈亦’也不差。”他眼中微有怒色，一闪即逝。
“欺君之罪，罪诛九族。苏姑娘的‘九族’何在？”他侧首，望向屏风。平静地谈着他人生死，如同儿戏。我冷冷一笑，“皇上，羽卿并无九族。若要追究，仅项上一颗人头，血中一缕香魂罢了。”我知道此语一出，他定会更怒，但怎想他竟会怒极至此。
他突地站在我面前，矮身蹲下，两指**扳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仰头正视着他的眼睛。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他一字一句的命令道。
我闭眼，睫毛轻轻抖动，缄口不语。
他猛地加力，下巴的丝丝痛楚让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并无九族？苏姑娘寄人篱下，居有半年，若说没有‘九族’，谁会相信？”我愕然。旋即，明白了他所指，袖口里的手轻攥成拳。“王爷怜悯民女，收容我居住于王府，并无他意。请皇上，自重。”我睁开眼，毫无恐惧地望着他。
我最恨别人将自己的清白随意侮辱，对于七王，皇上，都是如此。
轩弈望着我，丝毫不为所动。“如此，苏姑娘又如何解释昨日七王的暖玉入怀？又如何解释昨夜就寝的地方？”暖玉入怀？我脑海里闪过七王横抱着我的画面，环顾四周，这儿是杏殿啊……我不禁苦笑。
轩弈自是以为我的无言便等同于默认，眼里罩上一层寒霜。松开我，起身而立，不再言语。
我的膝盖已经跪得略显酸麻，一时冲口道：“我说了，王爷是我的恩人，仅仅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上既然不愿信我的话，何必来问我？即便我是王爷的人，又如何？皇上既然握有众人生杀大权，还有必要理会那么多吗？”轩弈刚因我前半句话而缓和的脸色，顿时又因我后半句话怒意更炽。“当然有必要。”他俯身寒声道，“明日进宫。朕要你。”
七个字，如同霹雳！我觉得眼前一晃，一阵子，心跳似乎停止了。
后宫吗？那个三千佳丽尔虞我诈，只为争得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回头一顾的地方？不……我不要……我宁可与一渔民樵夫淡泊一生，也不要去那个外表金玉富贵的地方，不要……
轩弈却满意地望着我的反应，狠狠扔下一句话：“抗旨者，方圆里地人同死。”扬长而去。
“方圆里地？你这是威胁！”我再也顾不得他皇帝的身份。他怎么能如此迫我？如此残忍？这就是他对我欺骗他的惩罚吗？
远远的，飘来他的声音……“是威胁又如何？朕不希望强迫你，苏姑娘可以选择抗旨。明日，若你答应进宫，朕就当你是自愿的了。”
我一时愣了。
方圆里地？！我自嘲的笑笑。口口声声的不是强迫我，却告诉我如果不允他，将会陪上百条人命。怎么办……怎么办……我头一次感到如此的不知所措……忽地，额角一阵刺痛，天旋地转，又一次晕倒在了冰凉的石板上……
“小姐……”眼前的影像模糊地聚散离合，终于拼成了月儿焦急的神情。“啊，王爷！小姐醒了！”月儿惊喜地叫着。王爷？我吃力地透过珠帘望去，黑红的袍子，是七王。
轩郎连忙走上前，坐在床沿，关心的问道：“怎么样？好些了吗？”我微笑点点头。轩郎松了口气，也笑道：“我来时，看你晕倒在殿中央，吓了一跳。幸好你现在没事了。”我有些讶然七王为何不自称“本王”，一时觉着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轩郎侧头道：“月儿，再去药方抓点补身子的药吧。”转眼望我，眼里写满了怜惜。月儿有些欣喜地望望我，顿首退下。
“我……”我想说些什么，却被轩郎打断了。“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今日好好休息，明晨我便送你进宫。”我只觉耳旁如同轰鸣一般。轩弈跟他说了？心里早已把轩弈骂了好几遍。
“王爷，我……”“来，把这药喝了吧。”他又打断了我。尽管话语是那么的温柔，镇定自若，我还是觉着有一丝不妥。我轻叹口气，接过药碗，缓缓喝了。
“王爷，皇上……他跟你说了？”我忍着舌尖残留的药苦，询问道。轩郎的神情看不出半点端倪，淡淡道：“是。明日便会有宫里的人来宣旨。”“可我还没有答……”“我答应了。”这是他今日第三次打断我。我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心中好像有什么火焰在燃烧，一切，只化出这三个字。
“他是皇上，万生的主宰者。”轩郎起身，不再看我。“难道苏姑娘忍心看到百条人命因你而去吗？”他的言语透出了往日的冷静和严厉。“姑娘就当是报本王的救命之恩吧。”他的字，一刀一刀地割在我心上。
一刹那间，我忽地明白了。轩郎，他到现在还在帮他的哥哥。他这样做，只想让我别恨皇上，而是恨他。是他仗着对我的救命之恩把我给了皇上，是他不顾情义把我送进宫里。我摇头轻笑：可惜，我是从现代来的人。我不会如此无知的作想！
我笑了，扶着床栏，轻声道：“那羽卿多谢王爷的救命之恩。王爷，羽卿累了，容羽卿回玉湘斋住上最后一晚，行么？”纵使知道轩郎是故意而为之，仍免不了心中的不平。轩郎闻言回身道，“姑娘今晚就在这儿住吧。身体太虚，来回走动总是不好的。”他仍然是那么镇定自若，我甚至都会怀疑到底是我猜错了，还是他掩饰得太过于完美？当即也不再说什么。七王上前扶我躺下，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大袖阔步，离开了杏殿。
轩郎啊……我轻轻睁开眼，望着周围各色华丽的帐绸。我知道，他对我不是简简单单的恩人，从第一日入住王府就不是。只是我刻意对他的情意充眼不见，充耳不闻罢了。我从不愿去想那么多，也许，就算我现在想，也晚了吧……
夜色缓缓落下，我自觉身体恢复些了，让月儿扶着我，试着和衣在殿里走走。我可不希望明日给轩弈看到我柔弱的样子。忽地，镂空的朱门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月儿犹疑地拉开门，“呀，赵叔！怎么是你？”我回身一看，果然是赵叔！他推开月儿，“扑通”一声，竟跪在了我的面前。我一下着了慌，赶忙去拉他。“赵叔，有什么事就说吧，千万别这样！”赵叔重叹了口气，缓缓起身道：“苏姑娘，去看看王爷吧。现在，恐怕只有你才能劝他了。”王爷？轩郎他……他怎么了？我闻言顾不上其他，快步走出了杏殿。身后，赵叔和拿着雪色披风的月儿急急跟着。
【四、帝与王（下）】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七王，甚至根本没想象过他会这样。
轩郎在杏殿东侧的寞花园里，这个百花争奇斗艳的园子。而他，只是坐在花间的圆桌前，独自酌吟。说是独自酌酒，他却不是一饮一叹，或是对月而歌。只是一杯一杯的喝着，毫不停顿，好不间歇，近乎**……那个背影萧索，落寞，孤单得我心疼愈裂。
他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我格开月儿想给我披上披风的手，慢慢向他走去。他似乎毫无察觉一般——直到我已走到他的身后，他举杯的手才顿了顿。
我轻声道：“王爷，你……”语到一半却顿住了，我看到他的额角被汗浸湿，长发有些蓬乱，丝缕细丝贴在面颊上。不知怎地，我忽地想起初来王府他扶住要摔倒的我的场景。
他看到我，眉目间微微一讶，半带醉意地望了我一眼，又举起酒杯要喝。“别喝了！”我一把抢过他的杯子，与他相对而坐，把酒杯放在我的面前。不知为何，这样的七王，竟会让我如此无措。他的目光里似有似无地挂着一丝自嘲，伸手欲拿一旁的青瓷壶。“不要！”我又抢过了酒壶，“王爷，你振作点！这不是你，不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熙郡七王！”
轩郎轻声笑了，道：“英姿飒爽？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一个女人而已……”我一时愣了，女人？他说的是……不敢往下去想，当即扔下一堆杂乱无章的头绪，道：“我不管。你既然是七王，就要有一个王爷的样子，如此醉生梦死儿女情长，你还配做一个王爷吗？”他恍若未闻，只是起身，淡淡看向高挂枝头的玉盘圆月。“羽儿，今夜是月中十五，也是你在七王府住的最后一夜。明**就要入宫了……”
我听他唤我“羽儿”，心里一颤，只听他如喃语般地续道：“一转眼，你已经在七王府住了半年有余了，我知道，这儿给你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温柔体贴的月儿，潇洒霸气的皇兄。也许，那个平庸冷淡的王爷对于你，在你心里并没有一点痕迹吧？”我一怔，忽地笑道：“王爷，对于我和皇上，你并不只是知道筵席上的那一点吧？”我觉着心一点点的缩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七王竟知道……
“没错。”他眼里印着浅浅的伤痕，“王府里的暗影卫告诉了我你和澈公子的事情。”我早在市镇上就听说了暗影卫的事情，据说那是先皇分给他八个皇子的密探，武功奇高，常常奉命调查事情。我亦起身，望着七王道：“对我这个如此微不足道的小女子，王爷何必劳师动众，明查暗访呢？”我略有不豫。轩郎不以为意，回身深深看了我一眼，“羽儿，对于我，你是我的全部。”闻言，我只觉天地忽地一暗，只剩下他的眼神。我望着他，他望着我，无语胜千言。
半晌，我不着痕迹的移开目光，道：“王爷，明日我便是皇上的人了。你……”他神色有些黯然，打断道：“羽儿，皇上坐拥三宫六院，真的适合你吗？”我不明白为何他今日的每一个问题，都那么令我难以回答。
“皇上已下圣旨，若我不遵，便会屠杀方圆无辜的人们啊。”我如此作答，不知算不算答非所问。轩郎突地握住我的肩膀，“羽儿，别进宫，我弃印封官，和你纵情山水，好不好？”
我微微一笑，柔肠却是百转萦绕。轩郎呵……轩郎，怎么可能呢？我怎会让你弃印封官？你不值得为我付出这么多……如果伤害了你，就让你永远记恨我吧，这样也许你才能心平气和地对待你的皇兄吧……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王爷，不可以。你一定要好好做七王，枫朝不能没有你。忘了我，好吗？为了你，为了我，为了皇上，也为了这个朝代的兴亡。”七王清澈的眼里闪过一丝痛苦，淡漠地答道：“如果我做不到呢？”我幽幽一笑，“如果王爷做到了，羽儿会记着王爷，感激王爷，一辈子。”他怔怔望着我，长叹一声。
寞花园内百花艳，人情两愿今非昨！
夜色朦胧，已近子时。我在月儿的扶持下离开了寞花园，回到我居住了半年，即将告别的玉湘斋。今日，确是太累太累了……
月儿帮我洗漱之时，我轻轻唤道：“月儿，明日我就要离开王府了，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愿意陪我去吗？”月儿正色道：“月儿愿意陪小姐！”我苦笑道：“委屈你了啊……”
“不。”月儿摇首道，“这半年来我一直同小姐生活，小姐没什么家世背景，性格又是温柔，这进了宫门，保不准会被哪家主子欺负呢！所以即便小姐不提，月儿也要求小姐带月儿去！”我欣慰地拍拍她的手，道：“月儿啊，谢谢你了。有你在，我就算独守空闺，也不孤独了。”月儿忙道：“小姐言重了。”
月儿帮我把床帷拉起，浅绸摇曳，烛光下，我突地发现挂绸的钩子上有一条白绢，隐藏得甚是奇巧，外面无法看见。我撑着疲惫的身体坐起，拿下白绢查看，竟发现上面淡墨未干，显是刚刚书完的字迹。
“昔逢伊人时，雨夜洒绢衣。
驰马送府第，怎料一厢情。
今别伊人时，月夜酒樽饮。
花轿迎深宫，情绝奈何矣！”
诗下，小字“郎”，浅浅印下。
默默读完这首诗，惊觉自己泪流满面。轩郎呵，羽儿今生定会负了你，只等来生，才能报答你一片深情了……
我把白绸送往烛台之上，望着“雨”“情”的只言片语缓缓化为青烟白灰。我知道，我这一生将会献给那个俯瞰天下的皇帝，而不会再属于任何人。而想让皇帝属于自己，却要太多的努力。原本希望回到古代寸尘不沾的心，随着白绸，零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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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入宫』
“熙郡人氏苏羽卿，年二十。因～柔贤慧，知书达理，特封为‘羽贵人’，赐住‘淑华～’。今赐绫罗四十匹，珠玉二十匣，花轿一台，侍从五十人，迎送～～。钦此。”我跪在杏殿的地～，静静地听这位皇～御前的张公公念着圣旨。“羽贵人，接旨吧。”张公公的～音略带笑意。羽贵人？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在唤我，略显慌忙地抬～捧过金黄色的绸卷，道：“羽卿～主隆恩。”张公公笑了笑，侧～道：“羽贵人，皇～还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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