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山镇往事
如果我不去哈尔滨求学,如果没有日本的对华的侵略,我不会在那个狭小的地域结识两位日本姑娘,不会了解那场惨无人道的战争给日本人民带来的伤害,不会理解她们对本国军阀的憎恶,以及她们各自的悲惨命运。当然也就不会有我们之间的邂逅相识和情感纠葛。
唉!人的一生真是充满了偶然……
画像
一连三天我给百合画油画肖像。这是前一次我答应她的。
战事已渐平息,少有新来的伤兵。她选择休息的时间请我画像。北满的这个季节,中午时分阳光灿烂。在她的卧室里,垂下了白纱窗幔,光线很柔和。室内临窗有一张桌,她也在此办公。她按我的要求,端坐在床头,微微侧着身子,正面对着我。头一天,开始的时候她有点难为情。脸上时时泛起红晕,目光也有些游移,我和她聊天,消除她的她的紧张,她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她不像常见的日本女孩有一张柔软的鸭蛋脸,她的面庞白晰,轮廓分明。我暗自提醒自己,不要留下过硬的线条。她的鼻子很直,薄唇现出坚韧而美丽的曲线,嘴角上方左腮有一颗小小的美人志。卷发,堆向颈后,显出几分庄重。百合,一个机敏干练的日本女孩,充满青春活力。了解她的人,会从她刚毅的外表下看到她的侠肝义胆。有一次她问我,我们可以算是知音吗,我肯定地说,当然。
绘画中,我们相互注视着,她显**沉静凝思的秀美。就这样,我读她,她也在读我。她目光深遂,现出几分忧郁,眼角和眉梢微微抖动,似乎在向你询问什么。我立刻意识到那种真诚的爱的渴求,那充满青春诱惑的凝视是迷人的,些许的哀怨,深情的探寻。作为画者,这正是我要捕捉的。然而,我承认我很痛苦,我不能设身局外,以一种纯艺术的欣赏的心境把握眼前的对象。我不知道这种心态会给我的作品注入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急匆匆进来了,走到她身边悄声说了几句。她立刻站起。穿上白衣,又戴上帽子,到我跟前说,先停下吧,来了个急诊。你就在此等我。说完,一阵风走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修画,她进来,站到我面前:
“有一件事,请求你,我难于启齿。”百合忽然严肃地说。
“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呢?”
“我有一个危急病人,想请你献血。你师姐受伤那天我验过你血型,这人和你的一样。”
“可以。”我肯定地回答。
“你不介意患者是谁吗?”她把手搭在我手上。
“只要是你想拯救的。只要我能救他。”
“那就不多说了。”
她马上呼唤了护士拿过器械。她们早已准备就绪,可见情况很紧急。
那护士要给我臂上消毒,她制止了她,由她亲自动手。一切过程都是沉静、果断而准确的。我见到我的暗红色的血液缓缓流入他们的容器。完毕之后,她递给我一块消毒棉球,眼睛笑了,嘴巴在口罩里动了动,示意我压紧针口,走了,带着我的血。
此时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身体上没有任何不适,精神上却享受一种愉悦和安然:我挽救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没有去拚死搏杀,只有这一瞬间静静地安卧。而且我报达了我的恩人,不是用金钱,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我的血。我感到一种崇高和欣慰……她离去时让我就这样静静躺着,两个钟点过去了。
忽然我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开了,惠子走了进来,脸色发白。后面跟着小嘎鲁,怯怯的。本来他是和我一起来医院的。显然,他没听我的话,没有老老实实在那屋等着,而是跑回去告诉了他妈。
惠子坐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目光在询问。
“没什么,我只是给别人输了一点血,什么感觉也没有。”我说。
“给谁?”她问。
我摇头。
“太残忍了!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欠她多少?那是你的血啊!”她流泪,而且哽咽了。
就在这时,百合走了进来,可能她听到了惠子的话。她愣住了。惠子拉我的手松开了。
“你坐过来吧”百合头一偏,声音严厉,摘下了口罩,“他刚抽完血,要休息。”
惠子迟疑地立起来,站到一边。百合走向我:
“真得感谢你,患者保住了命。”她说了例行的套话,表情冷淡。
“太好了。”我点头。
“不过,现在你还是我的患者,要听医嘱,此刻要静养,可以会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我无语,我不介意她的训示,心里感到安慰,我是一个文人,也能救人。百合又转向惠子:
“我不是告诉你明天来复查吗?”
“刚才听嘎鲁说,叔病了。我来看他。”惠子嗫嚅。
“你是说彼得(彼得是俄国老师给我起的名字)吗?如果他病了,我们会通知他的家属的。你是他的家属吗?”
我见百合咄咄逼人,心里很不痛快,便唤她:
“百合,你看我的手有点凉。”
百合过来之后,我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责怪惠子。她的语气缓和了些:
“你既然来了,就看看吧。在这个**,把**脱了。”她的床离我不到一米。
惠子显得有些迟疑,面露难色。
“我们是战时医院,没有女病房。再说,第一个给你包扎的不是你师弟吗?有什么难为情的。”
惠子犹犹豫豫褪下**。百合又发话了:
“你可以提上短裤,这就够了。”
百合认真地看了惠子的伤口,然后转向我换了语气:
“彼得,你看她愈合得真好。”她用手指压了压,“你来摸一摸,已经恢复了弹性。”
“是的,”我侧过了身子,“这说明你处置得当。”
“她的皮肤再生能力也好,到底是青春啊!不过落一个疤是难以避免了。”
这时,一直躲藏在我床边的嘎鲁伏在我**呜呜哭起来。他不懂日语,但看到他给母亲造成的伤,难过了。唉,那一天的投枪……
此时,医生也不由得动容:
“以后你可要好好孝顺妈妈呀!”
她又问惠子:
“夏天,你喜欢到江里去玩吗?”
惠子摇头。
“还好,游泳衣你是不能穿了。恐怕纱裙也要透的。”她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我打断了她:
“身体健康是主要的。”
这次,百惠有些遣怒于我了:
“那是男人最爱怜的部位,她能无动于衷吗?”
可怜的师姐,眼泪流了出来,我实在看不过了:
“医生,你还要选模特吗?”话一出口,我觉得声音有点大。果然,百合有点生气了:
“彼得,爱美是我们女人的私房话。你就别多嘴了!”接着,她大声唤护士,吩咐她一些事情,护士端过消毒用具,药和绷带。我也生气地转过身去。屋子里很静,只有她动作麻利地包扎声。之后,她转过身,为我正了正枕头,摸我的脉搏。
“可以活动了吧?”我问。
“稍后!”
她唤惠子到她屋去。
事后我从师姐的口里知道了她们的对话。
心声
百合:“刚才是我不好,惠子,我向你道歉。”
惠子:“没啥,我也是女人,我能理解。”
“你是哪里人?”百合问。
“我是广岛人,但现在家里已经没人了,只一个**在福冈。你是那里人?”
“我家在京都。学医在东京。”
接着是沉默。惠子:
“他有未婚妻,我们的师妹,玛莎。”
“我有所觉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的战事结束了。我不知还要调到哪里去。”她停下了,眼望着窗外。又自语:
“我们的战线很长,如果到支那(那时日本人称中国关内),到中国的南方,大家就很难见面了。”
“百合,我爱你,你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你永远是我的亲姐妹。”惠子难过地说。
“说说你吧。为什么背上有伤?彼得看过吗?”
“没有,前晚我们烤火时,我有过这念头,他没看,他不怜爱我。”
当惠子说到那个男人铃木伤害她时,百合说;
“你为何不杀他?杀一个武夫不用力气,食指一动就可以了。你是自卫,况且,你父亲会平息一切的。”
惠子无话。
“他现在还虐待你吗?”
“三年前就死了,抗日军杀的,我和他只生活了几个月。”
“唔,这几年你都是一个人过?寂寞吗?苦闷吗?”
“嗯,”惠子低声,“你呐?妹。”
“我也是,整天和伤员打交道,看血肉模糊的身体,听病人的**。”
“好好的年轻人,成了这样。你救了他们,他们感激你吗?”
“有教养,有良知的人极少。武士道不讲这些,战争使他们变态。他们看到同伴昨天是活人,今天是尸体,精神上承受不了。有的伤员,从昏迷中醒来,找他的胳膊……有人体力一恢复,兽性便发作,他们要女人,也恨女人,恨女人属于别人,他要征服她,作践她。我想你的那个男人,就有这样心态。”说到这,百合停下了,惠子也低头无语。可能她想起残忍的铃木。过会儿,百合又看着她说:
“我们奉行的是战争至上,国家要兵,就提倡武士道,男人是武士,女人便是奴隶。她们低着头,弓着腰,拖着木屐,碎步走。给武士斟酒、吟唱、舞袖,轻手轻脚推拉门,解开衣裙,仰面躺下,伸展四肢,等着武士的**。”
惠子感到百合的话句句都在刺痛自己。但百合却感伤地说:
“也许,我的苦闷中也有这样的战争的阴暗?不知道。自从我见到彼得,我好像从使人窒息的污泥塘中爬出来,吸了新鲜空气。你看他清清亮亮的高个子,那样温文尔雅,举止得体,言谈幽默,和他交往,又使我回到了文明社会……我想象他救你时在暴风雪中拖着爬犁,自己被埋在雪里……他的人品真是高尚啊!你不由得不爱他。”她忽然走到墙边,掀开一块布:
“看,这是他给我画的像。我一看我这画像的眼神,就能想起他画我时那专注的神态。”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
“那个玛莎比我美吗?”
“不,那个俄国姑娘单纯活泼,有个红脸蛋。性格爽朗”说到这儿,惠子停下,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
“我叫你姐,你还不说实话?”
“真没啥,学画时,他们相互作模特,那是七年前了,都是孩子。后来我走了。不知道他们感情的发展。”
百合的脸红了,一时无语。
情丝
“你上次回去见到玛莎了吗?”第二天中午我继续画她时,她问。
“没有。”
“怪了,一对恋人在一个城市里,一个月不见面。”她的嘴角现出嘲弄的微笑。
我无语。她的肖像画完了,我在修细部。
“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你的一个同胞,报社的监事缠着她。”我离开椅子,后退两步。
“你为什么不学俄国人那样,把白手套丢给我那同胞。玛莎没教你决斗吗?俄国女人爱那一套。”
“够了!”我严厉地说。她不做声了。
从整体上看这肖像,我很满意。百合实在很美,特别是她的目光,充满柔情而又微含忧郁,目光“问我”那一瞬,我捉到了。我把画翻转来给她看。她起立,很激动,眼泪滚落下来:
“彼得,你画得太美了。你画得我心痛。”她突然**抱住了我,“可是你没有回答她,难道你要她就这样静静地凝视你,直到满头白发红颜凋谢吗?彼得?”
我承认,那一刻我非常难过。
年前的一天,我决定回哈尔滨,惠子说过了初三带孩子去看老师。我和她带嘎鲁一起去向百合辞行。百合见了我说,为他输血的那人想见一见我。我有些犹豫。我怕他是屠杀我同胞的日军。聪明的白合笑了:
“走吧,我一提画家,他就说认识你,满铁的长官。”
我一阵狐疑,便和惠子随她进了病房。走到一张床前,百合对伤员说:
“这就是你的恩人。”
他坐起来,我一看,是个孩子,那一天在小火车上见到的。百合介绍说,他是被车上滚下来的木材砸伤的,左腿,从膝向下截肢了。百合掀起被子,我看到了残忍的画面。百合感叹说:
“他才十四岁。骨头全砸碎了,大出血,在车站发生的,抢救及时,命算保住了。”
“你是哪的人?”惠子流泪问他。
“福冈。”
“那春町小学你知道吧?”
“我在那念书。”
“秀美子,秀美子?”
“她是我老师,我们是邻居。”
“那你认识我吗?仔细看一看?”
“惠子**,那时候你抱一个小小孩。到老师家来探亲。”
“小高仓!”惠子哇的一声哭了。她把嘎鲁拉过来。“就是他,那个小小孩,那时你就像他现在这么大,整整七岁。战争,难道过几年我的小嘎鲁也要经历这样的命运吗?”
一位母亲的泣诉使得同屋的伤兵都背过脸去。
这时,伤兵高仓拉过嘎鲁的手:
“**,为天皇效忠,秀美老师要给你戴花的,她是你姨姥吗?”
小嘎鲁听不懂他的话,怯怯地望着这个效忠天皇的小哥哥,看那渗出黑血的残肢在白色的床单上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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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钟声』
8教堂钟~教诲留~机里响着《意大利随想曲》。那是老师和师娘都爱听的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吃过晚饭,他们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一面喝茶,一面听我讲~镇之行的遭遇。怕他们担心,对圣诞夜的险情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然后,我说了师~和我对孩子教育的打算。老师沉思了一会儿,发话了:“惠子就是太~弱。向墨也任~而且~~。他们刚来的时候,我就警告过,~好好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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