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人性灵光
7 良心呐喊
惠子
大婶,我来了,――惠子拄着拐杖在德德玛的坟前低垂着头――秋日里的繁花茂草都已枯萎。今天,你的坟头又盖满了白雪……
大婶,你知道,我每年都来看你,多半是在夏末,我儿子的生日前后。我想知道你还有什么亲人,我总是希望能在你的墓前与他们邂逅,得到寻找儿子的线索。我不敢到镇里去,邻人们鄙视我,认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遗弃了亲生的儿子。现在我见到了巴巴盖大叔,见到了小嘎鲁,我的儿子。我怀着深深的感激特来告慰,我们母子团圆了。大婶,你和大叔对我义重如山,你们的恩德我永远刻铭在心。
小嘎鲁是我的儿子,也是你们的孙子,我和他要俸养大叔,在你的墓地栽上松柏。
当初我把孩子送到你怀里的时候,他是两个月的婴儿,嗷嗷待哺。如今,他已是一个身强力壮的英武少年。我俯伏在地,感激你和巴巴盖大叔,你们不但养育了他这样强健的身体,还培养了他善良的性格。我一见到他,就喜欢上了他的真诚与纯朴。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念着这句话,直到热泪盈眶。
大婶,你肯定能理解一个母亲的怜子之心;但你未必知道我,此刻,一个在污泥中辗转女人,一个濒临窒息的女人,她见到了自己的儿子,清纯如水的儿子,是怎样如再生一般的欢欣。
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女人。一次又一次被遗弃,先是我的丈夫离开了我,接着是我的父亲,按他的门阀观念,把我抛给了一个武夫,为了扩大他士族的势力。那人是一个军官,他把征服、统治和践踏视为美德。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家里。他从不与我一起娱乐,没有一次带我走进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子,哪怕是我母亲举办的。开始我对他顺从,远远超过了传统的日本女人。
当我为了换取他的真诚和理解,向他坦白了自己的过去之后,他更变本加厉对我的凌辱。他不是出于嫉妒,是一种军阀的权欲,一种肆虐**的兽性。有一次,他喝了酒,把我扒光衣服吊起来,审问,我是不是前夫的奸细。这时坐在拉门外面的他的上司哈哈大笑。但是这个畜牲却并不放过我,我要离婚,他不准。他要发泄他的兽欲,像唆使他的士兵对待“慰安妇”一样。我的父亲后悔了,密令除掉这两个恶棍。他,没等到对他下手,就被游击队砍了,用一把柴刀,像砍杀闯进菜园的野猪一样,把他砍了。
我自由了,如今,我见到了我的儿子,他是多么健壮,善良啊!我再生了,是儿子给我的。我的行为不被我父亲的上流社会所接纳。我把儿子生在了马槽里。可他是爱国者的后代。经过老猎人原始的山林的教育,他成了清纯的自然之子,充满了人性灵光的天之子。
我把儿子生在了马槽里……
――说到这,惠子晕倒了,小嘎鲁疾飞而来。
猎人
“我一回到这屋子就想起德德玛。所以我不愿意搬过来。”巴巴盖老爹领着王掌柜看这老房子。“可我又不愿意租给别人。每到换季的时候我都来看看。在屋里看看,到她的坟上看看,培几锹土。”
“这都是你们老蒙古的坏脾气。”王掌柜说,“总喜欢过那游牧生活,狩猎生活,也不看看自己那把老骨头。把孩子也带野了。听画家说,嘎鲁不愿意跟他妈进城,缠着你,要回山里去?”
“你看,房上的草都朽了,得推下来,重扇,这门窗也该漆了。”老人不答他那烦心事,自顾自地说。“我找你,就是帮我参谋参谋,把这些都收拾一下,算算得多少钱。”老人愁闷地吸着烟,又指了指前面的园子:“开春给我弄点菜籽,把这前后栏子种上,够我们爷俩吃了。”
“嘎鲁还跟你?”
“如果小孙不愿进城,她妈还要陪他,在这住几个月呢。不然我咋让你帮我筹划筹划,翻修一下。你说这日本鬼子可恨不可恨,我山里那两间房一个小院,有多好?连画家都不想走了。说烧就给你烧了,被褥都没搬出来,一把火,变成了灰……这是我们的地方,又不是他的九州,北海道。唉,啥时候才能把他们赶走呢!要不叫有小嘎鲁,我也上山。与其让人家当猪狗,不如打他们这些豺狼。”
“你用啥打?就你那家伙什儿,你打猎三十年,还是那老洋炮――火铳子,你看人家画家带的双筒猎枪,俄国造……你今年也六十出头了,忍了吧。日本人,赶不出去,早晚也被我们同化。你想啊,日本人到处打仗,男的死光了,女的嫁给谁?我们和她生孩子,那孩子还能给天皇弯腰?我今年四十多岁,哪有日本寡妇,我也讨一个。”王掌柜说到这儿,老猎人乐了:
“你们这些商人,就知道酒色钱财。”
“我说的是真理。你是蒙古人,你的祖先不也统治过中国吗?我妈是满族,她们也统治过中国,结果咋样?还是拜孔子,皇上自己也练汉字。妈嫁给我爸,我爸是汉人,我还是汉人,我就是生孩子太少了!将来谁能生孩子,世界就是谁的……”
“别瞎扯了,你刚才说那俄国造,双筒猎枪,可真好。嘎鲁要进山就有这个小心眼儿,就是那俄国造惹的。叔叔给了他指南针、望远镜和双筒猎枪,他总是跃跃欲试,用了几次,我珍惜子弹,只让他防身。别说孩子,猎人有了双筒枪,谁还愿意进城!”
说话间,二人又转到了后园子。他们望见,远远的,一个拄着双拐的女人在德德玛的坟上献花。好像在说着什么,拭着泪。
“昨天,她一能下地,就拄着拐去了车站,就是德德玛接她孩子的地方。差一点摔倒,后来,画家和嘎鲁搀她回去,医生还生了气。”
“她的伤重不重?”老板问。
“扎到大腿上了,流了好多血,儿子的血型和她一样,给她输了。”
“母子孽债,恩冤相报,够编一部书了。”
“多亏那画家,热心肠,会办事,又有智慧又有才干,什么困难都想到了。这人呐,还得念书,过了这阵子,非让我小孙进城不可。那个日本女医生心眼也好。头一次治嘎鲁的病没要钱,这次又救了他妈。”
“这么好的医生,大叔你得给我引见一下,过年过节拜访拜访,万一乡亲们有个病灾还真得请她关照。”说着,他突然叫起来:
“怎么回事!大叔你看!”
但见小嘎鲁飞快地向奶奶的坟上跑去,脖子上的望远镜悠当着。后面跟着画家。
原来二人远远地给惠子放哨,怕狼和野狗伤了她。嘎鲁见那日本女人给奶奶上坟,心里热乎乎的。她是妈妈,是她把我交给奶奶的,她有难了。什么叫有难?譬如,你叫狼扑倒了,它张着大嘴,你落了难,爷爷一枪把它打死,救了你。那次我发烧不也是有难吗!在望远镜里他见妈妈晕倒,急了,飞快跑去。
百合
傍晚的小镇,也就是这个县城,火车站的月台上走着两个青年,一男一女,都是瘦高个子,女的叫百合,男的叫彼得,彼得是他的俄国名,他是汉人叫高德义,画家,南满坨乡人。
“你不能多住两天吗?身体还没有康复。”百合挽着他深情地问。百合就是那个日本女医生。
“我得回去了,你知道我没什么病,那天太累,风雪夜,想提神御寒,酒喝多了,没经验。再说我出来的时间太长,家里,师父和师娘会担心的。”
“又是师姐,又是师娘,看来你是在女人的**下长大的。”百合笑着扯了扯他。
“我十四岁就在她家,老师无子女。也许是,我命中受女人的呵护,此刻,这不又一个姐姐。”彼得笑着望她。
“你怎么断定我比你大?”
“看你办事那么有魄力,待人接物,长者之风。”
“你知道女人爱听恭维话,抓住她的软心肠,拍马屁。关键的时候,无话可说,就微笑。”
彼得果然笑了。百合忽然严肃起来,换了话题:
“这个惠子,你师姐,怎么落得这么狼狈,她父亲不是藤野吗?位高权重。”
“可能正因为如此,她父亲不同意她的婚姻,我师兄向墨参加了抗日军。究竟是向墨因为感到屈辱才参加抗日军,还是他参加抗日军引起藤野的震怒,不得而知。你别看我救师姐,这么亲,她的事,不说,我不问。女人本来是爱说的,尤其我们这么近,可她不说,定是难说。得理解她。”
“所以你讨女人喜欢。”
“我可不是为讨她喜欢才这么做的。对任何人都要尊重。就像你对中国人和日本人一样看待。救那孩子使我感动。”
百合笑着拉紧他:
“我怎么未见你的感动?又想拍马屁吗?”
“就说这孩子,藤野可能不知道,这是我猜想。若不然,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派人派车。她不会只求我一人。可她为啥怕父亲知道?都是因为战争。藤野那人也是伪君子。像我们这些人,他根本没看在眼里。何况成了敌人。”
‘都是因为战争’这句话触动了百合。她沉思片刻:
“我恨死了这场战争!我的未婚夫死了。他是大学教授,我的教授。研究细菌学的。三年前的秋天,他给我来电报,说到满洲有重要职务。他以为是帮满洲建卫生部。叫我到哈尔滨接他。可我到车站一直没等到他。我到接待处问,说未见此人;问东京家里,说按时出发了。再去追问,说车祸死了。回到部门,我立刻受到军纪处分。我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我偷偷哭了很久。一个那么正直而快乐的人,一个给了我那么多欢愉和恩爱的人,就这样消逝了。我想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昧着良心,接受了什么违反人道的任务,从此断绝了一切联系;或是他据理抗争,导致被处决。按我对他的了解,他多半选择了后者。从那以后,我故意放纵自己,游戏人生,果然麻痹了他们的监视。后来我又得到了提升。”
彼得认真地注视她,她又说:
“就像第一次见你那样,当时,我把你看作‘浪人’,后来的几件事,才了解你这人的诚实。你不会认为我那时是轻薄吧?”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的轻薄呢?”
“是啊,你也是个坏小子,我看到了,你调动眉眼儿。你坦白说,是不是想利用我对你的好感?”
彼得不说话。紧握她的手。她放慢语调:
“彼得,我今天对你说的话,要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准备三颗子弹,第一个给他,第二个给你,最后一颗留给我自己。”
彼得立刻正色面对她,她也**抱住彼得。一个庄严而深长地吻。他感到她冰凉的泪水。
一声响亮的汽笛,西行的列车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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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钟声』
8教堂钟~教诲留~机里响着《意大利随想曲》。那是老师和师娘都爱听的柴科夫斯基的作品。吃过晚饭,他们坐在壁炉边的沙发~,一面喝茶,一面听我讲~镇之行的遭遇。怕他们担心,对圣诞夜的险情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然后,我说了师~和我对孩子教育的打算。老师沉思了一会儿,发话了:“惠子就是太~弱。向墨也任~而且~~。他们刚来的时候,我就警告过,~好好学画,别管时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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