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怎么了？”

“俺刚进来她俩就拉拉扯扯的，俺也不知道呢。”

她忽然打住，眼睛转向房门，好像有人走过来了。李副局长也盯住房门，好像那里隐藏着一个杀手。他们盯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

当他们不约而同把脸别过来的时候，门忽然开了。徐护士拿着一瓶液体。

“刘惠洁？”徐护士问。

“是。”刘惠洁答。

徐护士就帮刘惠洁扎上针，调了一下流速，向李副局长这边望了望，走出去了。

整个诊室很安静。大约是因为正是晚饭时间吧。

李副局长睡意全无，大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出神。那里正有一只飞虫在爬，翅膀粘在一起。惊蛰还得好几天，这几天天气暖和，万物萌萌动动的想复苏，小动物们慢慢活过来了。

刘惠洁躺好，喃喃自语道：“这世道，什么都能没有就是不能没钱，什么都能有就是不能有病，真是一点儿不假。”

那个小飞虫的翅膀突然张开，飞了起来，一忽儿就不见了。

“唉，穷人生不起病啊。”刘惠洁说：“俺这病在人民医院治了一个星期，花了千把块钱，一点儿不见好。”

“你怎么了？”出于礼貌，李副局长问道。

“就是胸口闷，还有心脏病，唉，你啥病？”

“我头有点儿晕。”

“头晕可不能不当心。”刘惠洁关心地说：“俺邻居老王哥去年就是头晕，在这儿看了俩月，后来去北京，可是没少折腾。”

“去北京了都？”李副局长问。

“可不是？在北京手术的，现在在家养着呢。”

“啥毛病？”

“脑瘤吧好像。”刘惠洁说：“快把邻居老王姐愁死了。”

“你咋不在人民医院接着看，到这儿来了？”李副局长不想听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升斗小民，市井百姓，贩夫走卒，谁没有一个曲折的故事。这样的事儿，《婚姻与家庭》、《人生与伴侣》那些快餐文化一类的杂志上多了去了。

“输液在哪儿不一样？人民医院太贵了，光床位费、观察费、输液费乱七八糟就得二十多，药还傻贵，不如这儿便宜。”

“你就是这个小区的吧。”

“嗯，你也是吧？”

“嗯，我也是。”李副局长赶紧答，生怕她问出你在哪儿住怎么没见过你的话来，转移话题道：“你邻居老王哥的手术成功吧。”

“成功倒是成功，就是俺邻居老王姐欠了那么多债，她可咋还啊。”刘惠洁顿了顿，“王姐下岗好几年了，丈夫成了废人，孩子正在上高中，二十万，哪儿来二十万啊。我借给她的三万，也不指望要了。”

李副局长仔细看了刘惠洁几眼，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善良人吧。”

善良的人一般都不强势。换句话说，弱势群体多是善良之辈。古话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万年。”意思是好人总是命短，而坏蛋总是会活好长时间。还有一句古话是这样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时候在农村，李副局长没少见弱肉强食逞强凌弱，大队支书分的地，总是又好离村子又进，谁家有后台，就可以分到好的宅基地，谁家弟兄多或者有钱，就可以多耕你两尺地。这是个**黑暗的社会，兴的就是残酷竞争，弱肉强食，如果你表现的软弱可欺，生存就会困难。娘一再说：“狗娃，要想出人头地，你就飞出去，永远别再回来。”娘的眼中闪着泪光，深深刺痛当年这个狗娃，前几年那个李耀祖，现在的李副局长。从小到大，到今天这个地步，李副局长每做一件事，都要用这样的尺子衡量一下，不管违心不违心，只要于己有利。怎样更有利怎样做。这差不多是他的人生法则了。如果抱着功利、短视的目光去看待这句话，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只有做恶人，我们才不会吃亏。李副局长不做恶人，也不想做好人。他还相信这样一句话：“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刘惠洁很健谈的样子。其实她不是健谈，而是心里有话憋不住。

“俺邻居王姐原先在内衣厂上班，后来内衣厂倒闭了，什么也不给，工人全都放假回家。头几年还给百十块钱生活费，前几年彻底黄了，一分钱也不给，什么也不说，就变成无业游民了。你说，大兄弟，看你是有知识有见识的人，这原先还是工人阶级，还是国家的主人，怎么说变就一贫如洗，什么也不是了？”

李副局长可给他回答不出这个问题。但是他知道内衣厂确实倒闭了，千真万确倒闭了，不是被谁谁收买了。他们生产的那些背心呀、秋衣秋裤啊，哪还有市场？不过，内衣厂那块地去年拍卖了不少钱，就是为了安置职工的。

“不是说每个职工按年头发一次性工龄买断吗？”李副局长问。

见李副局长问出这句话，刘惠洁知道对面的人，有来头，更添加了热情和小心道：“俺邻居王姐不会说谎话，她真的一分钱也没得着，她不会骗我。听说，安置费还不少吧？”

“按参加工作年限，大概一年顶一个月工资，上班三十年的，能拿四万多一点。”

“啊？这么多？俺邻居王姐上班没有三十年也有二十多年，能拿三万多吧？”

“差不多吧。”

“唉，这可是她的救命钱啊。可能她得到这笔钱了，怕我要，就没告诉俺。”刘惠洁喃喃自语。

说着话时间过得就快，李副局长的液体就要输完了。刘惠洁殷勤替他喊道：“好了，滑医生。”一直在外面看电视的滑医生进来，看着液体一滴一滴，从滴液管流下去，流完，就剩一尺多长才关闭调节阀，替李副局长拔下针头。

“输完液不能叫，完了，”刘惠洁笑着说，“有的人输完液喊，完了，我完了，多不吉利啊。要说，好了，我好了。病也好了，多吉利。”

李副局长笑着说：“就是，就是，这样好。”他发觉，面对这样一个善良的人，老是用一把尺子去衡量自己的作为是累的。

滑医生送走瓶子，又回来了。站在两人中间，问李副局长好些了吧，李副局长忙道：“好多了，好多了，真是太谢谢你了。”

“谢啥？”又问刘惠洁：“咋样？”刘惠洁实话实说：“现在还没啥感觉。”

滑医生说：“你俩给评评理，啊，她一个护士，霸道的不行。”

得，李副局长走不成了，干脆坐下来听听她们的子丑寅卯。

“你说她一个月上了八天班，还想得全月的工资，这又不是在医院，你拿公家的钱，领导只要给，谁也不去管。你说现在这个诊所是**儿的，你还要得那么多钱，哪儿有这个道理啊。别人不吭，我要吭。我要的就是这个理儿。”

刘慧杰用眼睛止住她，意思是别让外面的徐护士听见再打起来。

“没事，我不怕。”滑医生理直气壮。

刘惠洁急得脸都红了。

“她已经走了，她家来电话，她老父亲生病了。”

刘惠洁鼓起的胸脯才缓缓落下去。

“究竟咋着了你说细一点儿。”在善良的刘惠洁面前，李副局长觉得做个市井小民，婆婆妈妈的，张家长李家短，倒也轻松。

“她一个月上了八天班，护士工资一天合二十八块五毛钱，一个月三十天，这不是八百五十五？她上八天班，拿二百二十八块钱就行了，她非得让给她八百五十五，哪有这个道理啊？”滑医生振振有辞，义愤填膺。

“这就是不行。”刘惠洁说。

“她以什么理由要那么多钱啊。”李副局长问。

“她说护士的钱，她来分。”见李副局长和刘惠洁听不明白，滑医生解释道：“徐平，我，还有张医生，我们仨是股东，一天拿二十八块五毛钱，还招了仨护士，一天二十块五毛钱，比我们少拿十块钱。她非得拿够那八百五十五，然后她再往下分。这不明摆着她落二百二十块钱嘛。她二十二天一天也没上班，凭什么拿这二百二十块钱，啊？你俩给评评这个理儿，天底下哪有这个理儿。”滑医生鼻翼那颗黑黑的瘊子闪闪发光。

“是有点儿不讲道理。”李副局长哂笑笑。

“她想分就让她分吧，整天在一块儿上班，闹得那么别扭多不好。”刘惠洁说。

“你咋和张医生一个样？啊，”滑医生质问：“你们怕她，我可不怕她。我非得问问这个理儿。”

本来李副局长是抱着同情支持滑医生的态度的。可是，滑医生接下来说的话，李副局长不爱听了。期间，刘惠洁附和她好几次，让李副局长觉得，善良的刘惠洁也是一个糊涂人。

滑医生肆无忌惮地说：“你说病人来医院，是来看医生，还是来看护士的？啊？你说她一个护士，怎么就那么强？你说，啊？我在人民医院看了一辈子病，认识我的人有多少？来看病的不是都冲着我来的是冲着谁来的？她一个护士，也想给病人看病？能的她羊屎蛋儿——沾上鸡毛还想上天了她。你说啊，这诊所的效益是谁创造的？是医生？还是护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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