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的时候,队上派来区队长曹龄来监督收殓孟子通尸体。刘如松平时在队上很少注意他,见了面才知道是自己队上的长官。曹龄的身体显得不很结实,走起路来显得轻浮无力。脸孔苍白,一双眼睛大而无神,好像有一层阴郁的影子罩在脸上。
他来了以后,静静的在一边站着,看着皮肤蓝得透明的孟子通被裹在芦席里。他头勾得很低,带着显然回避的眼神,不望刘如松他们这几个同学。当尸首裹好以后,他无力的扬扬手,转身径自朝前走。
他们穿出村子,向荒郊走去。雾很浓,阴霾的天空低低的压在树梢头上,那些干枯的枝桠就像在拼命抵撑。四野全笼罩在黎明前的朦胧中,连飞着的鸟也是无声的。他们走着,每个人心里都感到郁塞和沉滞。
刘如松垂着两手,心酸的沉重地走着。当他发现孟子通已经死去时,他哭了一阵。那种无法言表的冤屈、悲愤、恼怒一齐汇聚的复杂情绪攫住了他。现在他默默的走着,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却又仿佛所有都已经倾泻出来,空洞得难受,一声鸟叫,一阵树摇,一下芦席和地皮的碰响,都会引起他一阵抖动,久久不停。
他们在一个山谷中停下。够荒凉的山,没有树,没有一株花,零零星星极其颓萎的长着些小草。山谷上隆突着八、九个坟冢,有一些坟头上还挂着小白纸幡,凄凉的摇曳,仿佛告诉来人他们内心充满无限悲凉。
那些临时拉来的老百姓开始工作起来。他们缓慢的把土挖出来,堆在坑旁边。锄头起落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死静的坟茔中显得特别恐怖。每个人都清晰的听到这声音,仿佛锄头就落在自己身上、心上,每个人都感到心在哆嗦。
那薄薄的芦席,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显得奇异的凄惨恐怖。
刘如松透过它,仿佛看到了孟子通蓝蓝的透明的脸孔和那双不曾闭合的眼睛。他似乎感觉孟子通在隐隐蠕动,慢慢坐起来,忽然一把土压住了他,他便舞动双手,痛苦的挣扎。“子通!”刘如松悲恐的喊,身体一抖,泪珠扑簌簌掉下来。孟子通的影子一下消失了。
尸体已经抬进坑里,一锹一锹的黄土已经散在上面,哗啦啦的发出沉闷的**声。
刘如松回过头,他望见一直缄默着的区队长曹龄,他那无神的眼睛在隐然发亮,脸上变得更苍白了。当他发觉有人在注视他的时候,赶紧把头旋开去。
黄土填平了墓穴,高起来,堆成了一个坟冢。有只青蛙被埋在土里,上身伏在土地边沿,努力挣扎,想推开身上的泥土跳出来,突然又是一把土把它压住,于是一切挣扎都不见了。
一个人就这样完了!几天之前还在大声说话、流泪、叹息,还在埋怨着没有药,充满了生动留恋的述说着未来种种图景,现在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永远的睡下了,再也爬不起来了。想到这些,刘如松心里产生了幻灭的凄恻的暗影。
“也许就要轮到我了!就会的!”他想到这些,感到一阵寒悸。
区队长曹龄一直缄默,显然他怕接触到同学的眼光。他觉得那些眼光,尖锐的藏着这样的话:“你不要猫哭老鼠假慈悲!你是刽子手!你是刽子手!”这些话他总觉得在他耳边嘀咕,使他痛苦。他极力向自己辩白,他没有杀害过人,这个人的死与他无关。但是一个更巨大的声音却不断折磨他,“你和副主任、麻皮队长是一流货。因为你是长官,你也是摧残学员的一个。他们病、死,不幸,你有责任,你是刽子手!”孟子通透明的可怕的样子又在他眼前出现,好像对他瞪眼睛。他惊叫了一声,发觉刘如松他们都在吃惊的看着他,连忙止住乱想,但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下来了。他不等安葬完毕,竟然独自走了。
刘如松把孟子通后事料理完,回到队上,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寝室里。寝室已经打扫过了,每条毯子都四平八正的叠出了棱角。他记起来,今天是除夕,下午要进行大检查。他一整晚都不曾合过眼,可是他一点睡意都没有,总感觉遗失了什么心爱的东西。他感觉有什么留在了那个荒郊,没有带回来。
“嗨,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人家刚刚整好的内务!你叫什么名字?”
麻皮队长突然出现在面前。刘如松惊慌的跳起来,一时答不上话。
执星官又是张林生,他听到麻皮队长的声音,赶了过来。一看是刘如松,便解释道:“他刚去葬那个同学的。”说着,回过头来向刘如松叫道:“外面集合去,一起参加检阅!”
刘如松走出来,头上一把汗。他想起刚来的时候,就在张林生执星官的时候吃过一次苦头。这次又是他执星,幸好没有遭殃。
太阳露脸的时候,五个中队的人都集合在大操场上。一个多月以前,这里还是山连着山,垃圾、骷髅、野草的荒芜之地,现在却是一块宽广平坦的操场了。刘如松站在操场上,心里不禁感到悲伤。“这里面有多少同学的血汗、眼泪和生命的代价啊!”他在心里悲愤的叫喊。
操场建成不久,泥土还是松动。队伍走过来留下一排排脚印,后面的踏在前面的脚印上,再后面的又把后面的踏平了。刘如松困乏无力的走着,想着过去那些日子的劳作和辛苦,老是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操场上,而是走在死去同学的身上,走在孟子通的身上。
最后,队伍站在操场上,等待检阅典礼开始。阳光很好,对于这许多憔悴的黄萎的面孔简直是讽刺。刘如松由于整晚的紧张、不眠,加上强烈的悲伤,身体弄得非常无力,站了一会,就好象有一股潮水冲进脑门,大声吼着、撞着。他的耳朵忽然聋了,眼前黑黑的,什么都看不到了一样。他感到晕眩,站立不住。
他扯了扯蔡东跟的后衣襟,痛苦的说:“我站不住了,想请假回去。”
“忍一忍,”蔡东跟摇摇头,“不会准的!”
刘如松刚想说什么,蔡东跟用手抵抵他,向他努努嘴。刘如松调头望过去,第二区队的一个学生正从队伍里跑出来。一见那样子,刘如松立刻明白这是一个被疟疾找上了的人。
“报,报告执星官,”那人吃力的说,握着的枪明显的在抖动,“打,打摆子,请假-----”
操场那端已经骚乱起来。胖子大队长迈开八字步,向班本部出口急急奔去。一阵微微的波动在队伍中掠过,立刻又静来。“快些归队!”执星官张林生焦急的推开他,“检阅过再说。
“坚持不住了!”那个固执的请求着:“要吐出来了!”
那一端已经有人走出来。张林生咬着牙齿低叱了一声,照着对方的胸口猛力一拳。
“回去!妈的!”
那人没有防备,踉跄地跌在地上,马上又爬起来,端着枪,立正。
“报-----报告执-----执星官,”他哭泣般叫喊,“你-----你别------别打我啊!”
“就打了!”张林生又给了他两拳,“你不回去就打死你!”
那个人面色惨白,蹒跚的回到队上,站了一会,突然向前一冲,一股鲜红的血喷在前面人的身上。
“你打好了,打好了!”他喃喃的说,倒下去了。
胖子大队长发出立正的口令,副主任从班本部走出来,检阅典礼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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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检阅以后,太阳已经晒到头~了。胖子大队长宣布新年大聚餐就在大~场。于是,大家回到队~,拿了小凳子,匆匆忙忙又奔回~场。聚餐的菜是规定好的,五菜一汤。菜就摆在地~,大家围着它坐着。大家眼睛都蓝了,盯着菜,不住的咽~~。风吹着,眼睁睁看着沙土往碗里落。可是大家不能动,副~没有出来,胖子大队长还没有说开始。刘如松坐的地方,挨着长官那一桌。他发现长官桌子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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