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坪上黑黝黝一片人潮，无数不同形状的锄头、十字镐在阳光下闪耀，这里举起来，那里落下去。人们在空坪上懒洋洋地奔忙，把**上运下来的土块填到空坪洼陷的地方。这些人活动着，好象是一群无声的野兽，默默地走动，**，充满了慵倦和无可奈何的厌烦。　　这行新来的人立刻引起了注意，大家都停下来往这边望。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将来还怕看不到吗？”吆喝的声音忽然从各个角落飞扬起来。于是，人们好像惊醒了又干了起来：懒懒地举起搞头，懒懒的把泥土倒进箩筐去。这形象强烈的注入到刘如松的心里，他问自己：“这些人做什么的呢？苦工？不像，他们都及其年轻，而又都极其疲倦。拉来的壮丁吧，倒是有点象，但从哪里拉来这样多，这样整齐的壮呢？”一种不安的感觉开始在刘如松的心里汹涌起来。他有点悔恨，隐隐感到他们跑到这个训练班来错了。他望望范文卿，正好范文卿也在望他。范文卿的葫芦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淡然的笑意，但他的眼神里已经闪起了疑惑的痛苦的影子。他朝刘如松点一点头，立刻便把视线扯开了。空坪上忽然想起了立正的口令。全空坪的人都肃立，好像许多机器，忽然关了电门，一下停住。一个四十多岁，光头，小圆脸，眼睛尖锐得像猫头鹰的军官，从那座大庙宇的后面走出来，那金黄的少将领章，随着他的步子，一闪一闪的。　　

他来到队伍面前，从那两个押船的佩枪的人那里接过名册，然后把刘如松他们一个一个叫出来，端详着，并且问了每个人的身世和经历。　　

这事情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站得刘如松头嗡嗡的响，几乎要昏倒。但接下去那个军官又开始训话。　　

他先是温婉的抚慰大家在这次战争中受的苦难，并且把他们大大的颂扬了一番。接着宣称，这些苦难现在可以暂告结束了，因为他们参加了这个神圣的团体。他列举了这个团体所以神圣的理由。说到后来，他的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总之，”他那阴鸷的猫头鹰似的眼珠灵活的转动，“我要告诉各位同学，我们这个团体是有着光荣历史的！谁参加了这个团体谁就会分享这份光荣，谁要离判团体，他就要受到严厉处罚！”　　

他顿了一下，威严的向大家扫一眼，忽然放低声音：“你们现在还来得及考虑，谁要不愿意参加，你们现在可以退出。”　　

周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刘如松再一次望望范文卿，又望望程帝华，他们的眼光相遇到一起。但谁也没有勇气说要走！刘如松**抖了一阵，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要没有呢，”猫头鹰接着说，“你们从现在起，就是这团体的学生了，谁要违背了团体，谁就要受到处罚。我们的纪律是很严厉的！”最后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叫喊了。　　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在全体肃立中，回到那座大庙宇里去了。接着来了一个胖子，他又点了一次名，然后把这些人分编到各中队去，范文卿编在第一中队，刘如松和程帝华一起编在第四中队。　　

当范文卿走到刘如松身边，从小包袱里取出他的破衫裤时，刘如松恐罹的对他说道：“文卿，我看要考虑考虑呢！”　

　范文卿沉默了一阵，倔强的摇了摇头：“考虑什么，来都来了嘛！”随后又安慰刘如松道：“不要紧的，你看程帝华也没有着急。”　　

“他这个人，哼，什么都无所谓的！”刘如松悻悻的撇了一下**。　　范文卿没有做声，握握刘如松的手，追赶队伍去了。　　

刘如松叹了口气，和程帝华一起到了第四中队。中队长是个麻脸的，一只眼睛被子弹擦过，已经坏了。他把来的人又分成三个分队，并且介绍大家认识了他们的分队长。　

　刘如松和程帝华分在两个分队。刘如松的分队长，生得很矮小，**，两只三角眼不停的狡猾的眨动。当麻皮队长把刘如松介绍给他后，他从眼稍边不屑的打量了一会，然后威武的把手一摆：“跟我来！”把刘如松领到寝室去。　

　寝室就是庙的大殿修改的。光线黯弱，两排双层木架床**挤在一起。窗户上的纸都已经破烂，风毫无遮拦的吹进来。在一个角落，还蹲着一尊折断手臂的神像。　　

分队长把铺位指定，然后又递给他一条假羊毛的薄毯，一面教导刘如松怎样整理内务，一面就攀谈起来。　　

开始的时候，尽是分队长发问，而且带着审讯犯人的神气。刘如松心里很不舒服，便采取冷淡的态度，问一句答一句。谈到后来，分队长的口气渐渐温和起来，刘如松除了回答，也不时找话来问分队长了。　　

“我叫蔡东根。”分队长摊开手心，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你以后不必叫我分队长，就叫我名字好了。”他沉吟了一会，又补充说：“不过，公共场合还是叫我分队长好，不然要是给队长，区队长听到要倒霉的。”　　

“那个，那个脸上，脸上有伤的就是中队长吗？叫什么名字？”蔡东根告诉他，那一个就是中队长，叫毛永年。　　

“队长和区队长凶不？”刘如松担忧的问。　　

“你以后看吧，”蔡东跟狡猾的笑了，“有时候他们也不很凶的。”　

　刘如松望望他，没有做声，空坪上那些人活动的影子忽然浮现出来。“你来了很久？”他问。　

　“没有，”蔡东根摇摇头，“才四个月。”　

　“四个月？你马上就可以毕业了嘛！”刘如松羡慕的叫了起来。　　

“谁说的！”蔡东根脸上的肌肉抖了一下，“毕业？”他苦笑一声，“还早得很呢！”　　仿佛失落了一件心爱的物件，忘记好久了，忽又被人提起，刘如松脸上又浮现出这种凄楚的表情。　　

“咦，报上招生广告上不是登着说，六个月毕业的吗？”刘如松惊恐的注视着他，“怎么还早得很呢？”他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栗。　　

“哼哼，那时广告！”蔡东根叹了一口气，在刘如松铺位坐下。他告诉刘如松过去在学校里，他怎样喜欢看那些间谍小说，怎样为了想学习做一个间谍，把校长和一个女学生私通的情报公布出去给大家知道，因此被学校开除。然而这成功又如何鼓励了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朋友那里听到这个训练班，于是不顾家庭反对跑出来了。“没有想到训练起来这样苦，”他显得有点沮丧，“整天开操场，劳动服务，苦死人！”他用手把脸一抹，突然又兴奋起来：“不过正是入伍训练了，也许要好一点。副主任说过，那时不在劳动服务了，学情报的专门学情报，学爆破的专门学爆破，那才好哇，否则我这一次苦头才叫他妈的吃的冤枉呢！副主任你认识吗？就是刚才操场上给你们训话的，那个胖子是大队长。”　

　刘如松听了，好生奇怪，什么间谍、情报，还有他不懂的劳动服务、爆破一类名词，他轻轻问蔡东跟：“这是训练什么的？”　　

“呵，又是一个糊涂虫！你连这里训练什么都没有摸清楚啊！嘿，训练什么，训练这个！”　

　刘如松一看他在掌心写的两个字，宛如看到了毒蛇，立刻脸色泛白。恐罹，悔恨，以及一些荒诞的惊险的间谍故事和骇人听闻的刑毒和迫害的传说一起在他心上晃荡起来。想到这些，他颤抖了。　　

“怎么可以呢？一点都没有说明啊！“他惊恐的叫。　　

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高声叫喊蔡东根的名字。“区队长叫！“蔡东根应了一句，慌慌忙忙的就奔出去了。　

　刘如松茫然坐在那里，仿佛失足从山顶上跌了下来一样，心里悬空荡着。他渴望蔡东跟再来，向他仔细问问。他心里闷得慌，急得慌，但没人来，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驱赶着似的，匆匆走来，匆匆走开。他站起，走到窗子面前；窗下是一片李子林，李子叶大都已经枯落了。垂暮的阳光从树枝间撒落在地上，点点粒粒好像金颗。林子很静。在林子边上立着一块木牌“第四中队菜园“。在木牌旁边，程帝华坐在那里，一个立着还比程帝华矮半个头的理发兵，正掂起脚一刀一刀把程帝华的头发刮去。平日胸襟宽豁，什么都无所谓的程帝华，在夕阳的映照中，有一种无法描述的苦意。　　

刘如松呆呆立着，望着程帝华那副愁蹙的脸容，感到一阵心酸，那种悔恨的感觉又猛烈地占了他的心。　　

“完了，这一下可完了！“他凄恐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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