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庆，肿瘤医院826病室。

**摘除手术四个小时后，我醒了。

入目是雪白的墙壁，浅蓝的窗帘，柔和的灯光。一切都显得宁静与平和，一如淡淡的来苏尔水味，在不大的屋子里静静地弥散。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事物。一个月来，它们一直陪伴着我。

我知道，我该算是活过来了！

活着真好！我早就说过，人只要活着，就能天天都看见太阳。

虽然我也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而且过不了几年，我的青春，我的容颜，或许都将不再，活着，如果仅仅是活着，可能会比死更难过！但我依然选择活下去！

一个曾经拥抱过死亡的人，绝不愿意再次拥抱死亡！不晓得这算不算理由？

如果这个理由不能成立，那既被爱我的人深深地爱着，我又深深地爱着我爱的人呢？算不算？

爱，能让最软弱的女人变得最坚强，也能让最浮躁的情绪变得最平静。

此时，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宁静与平和。

而我爱的这个男人此时给我的，也是这种几乎达到极至的一如我的名字似的“静”——他正伏在床沿，酣然入睡。

轻微的鼾声缭绕在我耳边，甜蜜而温柔，他一定是睡着了。守了我这么多个日夜，他太累了。他一直这么累着。爱，或许是世界上最累的一件事吧？得知**里终于长了恶性肿瘤，我假意对他说：让我就这样离开你吧。他顿时慌了，哀求着我，非得要我活下去。我活着不打紧，他可遭了大罪，一个月来，跑前跑后，忙里忙外，牛一样壮的一个人，竟然常常累得爬在床沿，转眼间便鼾声大作！

这个人叫江涛，小名涛子，让人难于启齿的是，他是我的小叔子，我丈夫江波的弟弟。

爱上小叔子，是我这几年挥之不去的痛，这痛嵌在我的心里，早甚过了**里的肿瘤。

肿瘤可以连同**一起摘去，可心中的爱，却不能连同心脏一起摘去！

这个让我心痛的男人，曾经是那么小的一个男孩，以至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确定，我到底是不是爱上了他！当然我更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同样爱上了我！这两个不确定，曾经折磨了我那么多年，使我无一时能静得下来。

那些宁静的日子，逝去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但那种宁静与和平，却永远驻留在我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召唤着我，我也无时无刻不渴望着退回到内心的宁静，可是，我却一再不能。

现在好了，经历了再次的生死考验，躺在病**，我总算静下来了！

也许已经是深夜了吧，窗外静得有些不像是城市，倒像我远在一百多公里外乡下的家。

想起乡下的家，我的心头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丝温情，整个身心很快就融入了那久违了的无边的宁静。

乡下的夜总是那么宁静而平和。

华蓥山慵懒地躺下，横亘成一抹静悄悄的青黛。傍山而卧的县城、村庄，也都抖落白日的喧嚣，沉入迷梦的故乡。清溪偷偷地溜出山来，像一个俏皮的小女孩，趁着月色，穿过小镇鼾声织就的门帘，绕开村庄宁静编成的篱笆，到阒无人声的田野里捕捉流萤，去悄无声息的树林里寻找虫鸣。她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就像跳跃的音符，带起一阵微微的风，风里蕴涵一些**、一些芳香。突然，一个不小心，她脚下一滑，竟然从村东头的观音崖上跌了下来，弄出轰然声响，惊起了水沫，溅起了迷雾，**了夜色，吓得她自己花容失色，忙胆怯地藏到悬崖下面的深潭里去了。轰然的声响让沉睡在半崖上的观音庙都禁不住吃了一惊。观音庙睁开它那惺忪的睡眼，发出昏聩老迈的烛光，好像要探询点什么，却又受不了桥梁工地上那盏千瓦大灯刺眼的光芒，忙躲向暗处去了。清溪也本分了点，悄悄向前走了一段，鬼头鬼脑地打量着身边这个临河村庄，见一马平川上静谧安详地躺着几十户人家，正要舒一口气，不料渠江一个小小的浪花涌来，一下子就吞没了她，她只得顺江而下，尚未来得及在浅滩流连游戏，桥梁工地雪亮的照明灯下轰响的机车，繁忙的加班人群，立即就破坏了她的兴致。她一生气，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埋头便随渠江西去了。

桥梁工地喧腾热闹，却打不破清溪村的阒寂宁静。清溪村就像一个龙钟老太，躺下后连身都懒得翻一个；又像一个静静的处子，一沾床便发出甜柔的微鼾。工地上雪亮的灯光，比月光更明亮，但它照不到远处的人家，更跑不到远在村西头的我家小小的院落里。月光却能。清冷的月光越过竹篱笆，抚摩了一下院子里的瓜菜，打量了一下桃树下的鸡鸭棚子，便悄然叩开了我家的窗扉，透过白色的麻纱蚊帐，轻抚着我的脸庞，无声无息，暧昧温馨……

在那些日子，每一个宁静的夜晚，我都静心地等待着我的丈夫江波的归来。江波在桥梁工地上挖基础，为了能多挣几个钱，他不但白天要上一整天的班，晚上还要加班到十二点。

江波回家，总是把脚步放得很轻，动作放得很柔，他怕弄醒我。但我根本就没睡着，他一上床，我总是一把抱住他，给他一个缠绵而悠长的热吻。他便会歉意地说：“静，又吵醒你了？”

“没，我还没睡着呢，你不在，我睡不着！”我依偎着他，把他抱得**的，我要让他明白，没有他在身边，我害怕入睡，根本不能入睡。

江波听了我的话，总是给我一个深长的回吻，并且轻轻地拍着我瘦削的肩背，疲惫地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你也不要太累着，别累坏了肚子里的宝宝。”

我已经挺着很大个肚子，原本不应该熬夜，但没有江波，我真的无法入睡。

那些日子虽然很累，很苦，但我们的生活却很平静。

宁静与平和，是我最平淡的追求。我并不企盼甚至讨厌自己这一生能轰轰烈烈。作为一个农村妇女，我只想守着自己的丈夫，平安地过完一生。我只想为他生养孩子，为他操持家务，为他赡养父母……

可是，就我这么平淡的愿望，上天也不肯让我实现！

躺在病**，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和墙壁，听着涛子轻微的鼾声，我的思绪不由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灾难来临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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