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轻狂,少不更事的程明轩一度地认定自己与余兰芷的婚姻是人生最大的败笔。至少在他为人夫、为人父的时候他还曾这样决绝的认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也不管你年少还是年长,婚姻的失败往往最让人意志消沉。
其实,就他们这段婚姻而言,所谓的“失败”多半源自程明轩的个人心理,很多年后,程明轩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家,还是那份情,他却在多年以后找到了爱与被爱的感觉,假若对方始终如一,那么只能推断出是自己的心理反差了!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反差呢?程明轩以为他有一个绚丽的爱情梦想,让他一直排斥自己新婚的妻子,可是,他明白,在没有遭遇爱情之前谈爱情梦想本身就是滑稽可笑的事情。所以,不是余兰芷不好,也不是心有所属,就因为余兰芷是强势的祖父强加给他的,他总是下意识地去排斥!
为此,他与他的爱人余兰芷都付出惨痛的生活代价与情感代价。
祖父程继洲向来都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程明轩的婚礼就是在那年腊月初八举行的!程家孙少爷娶亲,这在四乡八里都算得上一件大事,生意场上搭上搭不上的,亲友团里拐歪末角的,统统一拥而上跑上来和程家大院攀关系。所有参加婚礼的亲友,还有那些来闹房的左邻右舍,一下子全都聚集到后院,观看从省城请来的戏班子搭台献艺。
整个婚礼中,程明轩像木偶一般被司仪牵引着,按着礼数拜天地,拜高堂,进洞房,然后和新娘子坐了床,喝了合欢酒。
四十多岁的喜娘花枝招展地扭动丰满的臀部把余兰芷拉到程明轩的面前,让她贴着明轩的后背坐定,然后低声向她交代了两句。余兰芷含羞地点头,而红盖头下的娇容还一时不得展现。
程明轩感觉在余兰芷贴到他后背的时候,忍不住抖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稍稍向旁边挪了挪,顿时面红耳赤了。喜娘看到这样的情形,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径直走出了房门,顺手把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程明轩和余兰芷,两个即将共度一生却在此时还形同陌路的人,他们背对背坐了半晌,也静默了半晌,这是一种难以排解的尴尬。
余兰芷见程明轩没有丝毫为她掀盖头的意思,就忍不住和他搭话,哎,你不帮我掀起盖头,我就自己掀了?
程明轩“嗯”了一声。
余兰芷伸手将自己头顶的红盖头扯了下来,使劲呼出了一口气,今天忙了一整天,你也累了吧,累了就早点歇息。
程明轩依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又“嗯”了一声。
余兰芷看到面前有些木讷地丈夫,忍不住咯咯地笑了,你咋不看我呢?你就不怕你取了个丑八怪回来么?
程明轩这才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新娘,那是一个端庄美丽的姑娘,心想,这就是余兰芷,他的结发之妻了,直到现在,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比他大一岁外,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明轩从鼻子里轻声地冷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心想,这就是旧社会的婚姻,真是可悲!于是,又扭转过头去。
良久,余兰芷站起来,转到他面前,你在想什么?
程明轩说,没想什么!
余兰芷又问,那你在干什么?
程明轩说,我……我在听戏!
余兰芷侧耳倾听,外边果然有韵味十足的唱腔悠扬地透过窗子弥漫进他们的新房,好听吗?
程明轩再次“嗯”了一声。
第二天清晨,余兰芷对镜梳妆的时候,程明轩早就不知去向了!她发现自己黑亮的杏仁眼里透着一些迷茫,一些忧郁,一些怨忿,少女到少妇,洞房花烛,她曾经对此有过很多种畅想,而今,她的新郎对她不冷不热、带搭不理的态度总有些怅然若失!
在雕花玲珑的梳妆镜里,余兰芷看见了一个不快乐的自己,叹息一声,将长发一把挽了,盘到到脑后,给自己梳了一个发髻。
二婶娘笑吟吟地进门来,不由分说仔细地拍打着床单。其实,被子余兰芷早就叠过了,枕头也放好了,床单上的皱褶也抹平了。只是铺在床中央的那块白布她没有动,那是昨晚闹房之后,婶娘们收拾**的花生红枣桂圆莲子等等什物的时候悄悄铺下的,它也是习俗的一部分,她早就知道,更何况上花轿之前,娘家嫂子扯着她的耳朵说了半天私房话,告诉她进洞房之后如何应对。
这二少爷程嘉禾的婆娘齐敏佳从来不是好应付的,她一脸坏笑地走到余兰芷的跟前,用极不友善的目光打量着余兰芷,哟,真看不出来呀,这孙少奶奶早就经过男人啦!那……咱们明轩可吃亏喽,这个,你得给老爷子一个说法儿,程家大院的脸面可往哪放哟!
余兰芷羞赧地低着头,拉住二婶娘的胳膊,面红耳赤地说,婶娘您说哪里话,我……昨晚上,明轩他……根本就没碰我!
二婶娘哈哈大笑,你说什么?这么大小伙子新婚燕尔的,在你这如花似玉的新娘子面前不猴急的跟什么似的,他能不碰你!乖乖,这孩子怎么连他那个病秧子的爹都不如……难不成,是我这侄媳妇儿魅力不够,不能呀,怎么说你这余家陇的四小姐也比你那从住过农村大炕的婆母强多了吧!
余兰芷是个伶俐智慧的姑娘,她虽然头一遭进程家大院,但也明白这“家大、业大、人多、是非多”的道理,刚两句话她就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二婶娘不是善岔儿,和她少言为妙!于是,她恭恭敬敬地向二婶娘行了个礼,腼腆地陪笑道,让二婶娘见笑了,刚刚进了这院子,少不得很多事情都得向婶娘讨教呢!不知道爷爷和叔叔们是不是都起床了,按着规矩是不是兰芷得一一向长辈们敬茶呀,请二婶娘费心带我过去!
二婶娘翘着兰花指说,这些琐碎事情我本不愿意插手,得,谁让你婆母走得早呢,我这当婶娘的不管谁还能拾得起来呢!
说话富有节奏地扭摆着屁股出了新房,带着余兰芷向前院径直去了。
余兰芷咬着**,心下有一丝委屈,她在想这程明轩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懂事没开窍呢?还是另有相好呢?以至于在新婚之夜就开始冷落她,他是上过新式学堂的人,按理说不可能不懂这**!那就是他在外面有人,这个念头吓了自己一跳,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心里一时成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个上八个下的!
前院的正屋年逾七十的程继洲衣着棕色段子棉袄,端坐在太师椅上,旁边是扶正的程林氏,也就是二少爷程嘉禾,三少爷程嘉天的生母,以及二姨太程钱氏。
长房太太程林氏端过一碗莲子粥递给程继洲,笑眯眯地说,老爷你说这日子多快!这才多大功夫,明轩都结亲了,再过个一年半载您就当上太爷了!
程继洲捋着花白胡须不住地点头,今天不是规矩让新郎官陪着新娘子回门吗?打发吉祥他们多带些东西,不能让亲家说咱程家大院小气!
这时候二少爷程嘉禾进门了,爹,您就放心吧!我昨天就安排下去了。刚刚我让敏佳去叫他们小两口起床了,这会儿也该过来啦!
三少爷程嘉天在一边插嘴道,呵呵,小两口新婚燕尔,昨晚上指定累坏了,哪能这么早起床,二嫂这不是过去添乱吗……
三少奶奶侯庆兰用胳膊肘碰了丈夫一下,三少爷立马闭上了嘴巴。
程继洲白了一眼程嘉天,严肃地道,这哪像一个长辈说话!以后当着侄媳妇儿的面,你就是叔公公,别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成体统!
程嘉天瑟瑟地缩着脖子,好脾气地赔笑着。
说话,二少奶奶齐敏佳带着刚刚过门的孙少奶奶余兰芷进了厅堂,余兰芷这才上上下下看明白了这一家子人,一一向长辈们行了礼,下人这才给她上了座。
程继洲和蔼地打量着孙媳妇儿,乐呵呵地说,进了程家门,以后咱就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虚礼,你公婆去了早,有什么事情就早你们两位叔叔和两位婶娘商量吧!听说,今天是要回门的,你二叔早就给你们安排好了,早去早回,路不进呢!给你爹妈多回点礼,你爹妈见我们讲礼数,对你也好放心些!老爷子突然眉头一皱,明轩呢,这大清早的,怎么没见个人?!
二少奶奶在一旁撇着嘴说,爹,可别提你那宝贝儿孙子了!一大早把新娘子晾在新房里不说,昨天晚上……她瞅了一眼坐在老爷子身边的二姨太程钱氏正向她使眼色,立马笑道,也没什么。
老爷子也转头看了眼自己旁边的二姨太,心下明白,有些夫妻的私房事是要到私底下去说的,也就没急着问,就转而问道,明轩他人呢?
二少奶奶轻声哼了一下,我刚刚问了吉祥,说是一大早送明辕明娴去学堂了,你说这孩子气不气人!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喋喋不休,余兰芷坐在一旁,脸上一会红一会白,很无辜地抚弄着自己的衣襟。
这时候,程继洲叹了口气,走到余兰芷的身边,拍拍她的肩膀,似乎是在有意识地带给她一些鼓舞,又好像是在表示一种长者对晚辈的一丝怜爱,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兰芷啊,第一天就让你受委屈了,说起来是我这个做家长的教导无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明轩这孩子呢,从小就没了爹娘,可怜不介的,说起来也是被我这个老头子宠坏了,再加上男孩子懂事迟,你比他大,要多教他,多管他,知道吗?
余兰芷恳切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爷爷!
程继洲微笑颔首道,多好的媳妇儿,明轩这小子有福啦!他转身走向二儿子程嘉禾,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打发人去把明轩给我弄回来!
程嘉禾应了声“哎”,马上出了厅堂!
二少奶奶齐敏佳趁人不注意,一转身也跟在丈夫后面出来了。她三步并两步追上程嘉禾,扯住丈夫的衣襟避开下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了门。
程嘉禾不耐烦地说,你干啥?鬼鬼祟祟的!
我有话跟你说!
啥话晚上说不成,没看我正忙着?!
齐敏佳神秘地一笑,你听我跟你说嘛,咱们这孙少奶奶昨晚没见喜!你那好侄子根本就没跟新媳妇儿洞房!你说,明轩会不会那什么,那个不行呀?
程嘉禾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没洞房?……不行?你说这好端端地一个大小伙子都不行的话,一个病秧子就能成事?!
齐敏佳一下子尖叫起来,你是说……明轩不是程家的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得弄清楚!
程嘉禾诡秘地一笑,这种事你说真就是真,反正全凭一张嘴,病秧子和他那乡下妹媳妇都归了阎王府,又死无对证!
齐敏佳瞪大了眼睛,可是,万一出什么岔子,你不怕老爷子一生气把你扫地出门呀!
程嘉禾用中指使劲儿戳了下齐敏佳的脑门,你傻呀你,你自己非得冲锋陷阵呀,这年头有钱解决不了的事情?!你想想,老爷子能活几天,只要让人们都相信程明轩是咱那乡下妹大嫂从外边带回来的野种,什么长房长孙,都不都扯淡!这程家大院程家铺子的当家人舍我二少爷其谁?
可是,我还是担心!老爷子那么宠着明轩,他能信?
他宠着明轩,那是因为明轩是他孙子,可要是不是大哥下的种,还宠个球!
在从学堂回来的路上,程明轩抬头望着天,眼睛里竟然朦胧有泪,因为他想到刚刚明辕明娴刚刚纯真的笑脸,那种无忧无虑让他羡慕得不得了!他很委屈,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他又为什么偏偏生在程家大院?
昨天他还是一个上房揭瓦都被大人们当成笑话看的孩子,今天就必须做一个中规中矩的有妇之夫了!假如在他的面前有一条路,哪怕让他失去所以,哪怕再苦再难,他都愿意逃离眼前这种愚昧的生活,逃离那个余兰芷!
余兰芷,余兰芷……他默念着这个名字,恨恨地笑了声,结发之妻,一个十六岁孩子的结发之妻,真可笑!
有人说,婚姻是炼狱。“炼狱”这个词源自西方,在程明轩的西学梦破灭之后,他情愿用佛家的“涅槃”来重形容他们的婚姻——
在患难中脱胎换骨,在风雨中破茧成蝶,在绝境里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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