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匆匆,眼看到了十一月头上,下了几场雪,城里的街巷子都成了冰滩。儒学院需**,只好派生员轮流到海子涝池,凿了冰窟窿抬水。那一天,挨着他和廪生潘挹奎去抬水。那潘挹奎是体面人,学问好,被人约去吃酒,派他七岁的儿子顶了他,去和牛鉴抬水。不巧那天因牛鉴不小心,舀水时,滑了个球朝天,栽进了冰眼。亏得取水的人多,人喊马叫的,救出了他。牛鉴一身冰水,刺骨的寒迫,扔了木桶,拔腿就往龙门街家里跑。
他妈妈见儿子僵尸似的,赶紧叫儿子脱了个光,爬进烫炕热被窝。自打牛鉴岳丈替他买来故宅,粉刷了,赠了被褥,给些银子,牛鉴一家才活光鲜了。他妈妈惟恐炕不烫,踮着小脚,提个长柄填炕木锨,爬到炕洞门前,紧填了一背兜牛粪沫子。可怜那个七岁的娃子,害怕儒学的木桶丢失,不敢回去,夜里在寒风大雪中嚎哭。潘挹奎半夜找着儿子,认定是牛鉴欺负娃子,第二天告了一状,被儒学里的执事夫,喊了武童生们,把牛鉴压在长板凳上,打了几十板子。
再说那吉绅士,虽榜下央学政大人捉得此婿,到底没有“押喜”,心里急噪。尹绾老儒知道绅士的急,上门对牛鉴爹爹说:“赶紧叫贤徒请假几日,写信从省上问学政大老爷个日子,快快通了信给胡府,‘押喜’事拖不得。”腊月头上,学政来了信,委托他亲戚代理媒人,只在腊月十六日“押喜”。
腊月十五日,学政的亲戚寻上门来,牛鉴一看,原来是县衙礼部主事,巧得很,正是那个替他办事的主事。主事一听这款事,也连声称奇,吃了一夜酒,与牛鉴更是融洽。十六日一早,牛鉴换了蓝衫子,戴了红顶子,脑后坠根孔雀羽,尹绾领着几个学生,抬了猪头、全羊,方盘端着乱借来的二百两聘婚银子,一行人只奔东街稍子吉府而去。
吉府也是张灯结彩,在府上置了上等酒宴。尹绾胸前贴着牛鉴他爹爹的庚帖,和吉绅士双双上香、化裱,上了祝文,然后交膝拜舞,礼毕后两方长者携手进了暖阁,上了烫炕。牛鉴另去绣楼拜见岳母大人。磕了头后,牛鉴偷偷打量岳母,只见那岳母玉石抹额,留着“苏州罢”的长髻,髻上插着茉莉针;穿“十八镶”的大滚红锦袄,掩着金泥簇蝶裙;肤如脂玉,雍容富贵,是个四十多岁的美貌妇人。牛鉴心里说:看这丈母娘,十分美貌,我妻子必也是百倍的美人了。
岳母见了牛鉴,也是分外中意,因此,奔上来给牛鉴亲自奉茶。是个羊脂玉的大盅子,泡的是六安瓜片,绿盈盈一层肥油。牛鉴接住的单儿里,岳母有意摸了一把女婿的手。两人都红了脸。
那岳母又请牛鉴上了炕,拥着火盆烤火,吃果子。她却拿了牛鉴的鞋,仔细端详一阵,吹去灰土,搁到了高几上。向前对牛鉴说:“姑爷就在这里暖着,不要去书房走动,防他们哄醉了姑爷。困了就用我的枕头,睡会儿好养神。”说完,就喜滋滋上了闺楼,给牛鉴媳妇悄悄说事去了。
牛鉴才吃了几颗葡萄,就听绣楼帘子声响,进来一个家奴婆子,说是老爷急请,要姑爷到戏楼子上去吃酒。接着连来了两拨家奴,传的是一样的话。牛鉴穿上鞋,跟了家奴出了门,转过几道院门,上了裙楼,穿长廊子,直顾低头走,忽地一团亮晃晃的光射到了他脸上,牛鉴吃了一吓,抬头看,闺阁楼子上窗口里探出两个女人身子来,指着他笑。牛鉴眯眼一看,一位原来是岳母,搂着岳母腰的一个小女子,手里提着个铜镜子,借太阳的光将一团亮光撵着牛鉴不放。也就两丈远近,牛鉴看了个真切,心里惊叫:这不正是我夸街那天,在东街稍子临街楼上拿镜照我的那个美人吗?原来是我妻子。那女子穿水红大滚袄子,戴貂覆额的勒子,**半片嫩白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牛鉴。
正好吉绅士走了出来,看到牛鉴扭着腰子,一跳一跳地朝闺楼子看,又见他婆娘领着丫头也在向姑爷打秋风,顿时就怒了,指着闺楼骂:“关窗,大冬天的乘甚凉?自重些个。”牛鉴紧走几步,钻了棉帘,看到主事向他招手,过去捡下席坐了。心里却在扑扑地跳。
因上折事的尴尬,晚饭后,牛鉴同主事、尹绾告辞回家时,牛鉴见岳丈板着冷脸,就不敢提出去拜别岳母。他磨磨蹭蹭出了书房,向闺楼子张望。那主事笑着说:“咦?新姑爷好无礼,为何不向岳母告辞?”吉绅士皱了眉头,向主事作揖说:“拙荆近来患肺疾,从不见客的。但牛鉴是我内亲,理应再见一番的。只是现在天晚了,牛鉴你就去立在绣楼帘下,唱个辞吧。快去快回,我等站着等。”绅士喊过两个仆婆,教跟了牛鉴。
那边岳母也是好不尴尬,听牛鉴在帘下唱辞,就小声说:“姑爷稍立着,有个馈呈哩拿着。”簌簌一阵子出来,抓过牛鉴袍袖,把个荷包塞了进去,高声向外间说:“姑爷回去,好生代老身向女亲家问安。”
绅士见牛鉴去得快,回得快,脸上才有了笑,说:“牛鉴,回家去一则事,好好孝敬娘佬子,二则事好生读书,千万分不得心思。”牛鉴喏喏而退。
回了家,尹绾和主事向牛鉴爹爹交代了一番,告辞了。牛鉴回了自己的房,就着灯,打开那荷包,里面**张银票,足足的是一千两,吓得啊呀了一声。牛鉴妈妈原本就见他回来后神思恍惚,疑着他,跟踪了过来,听他“啊呀”,推门就进来了,看到牛鉴拿着张银票发呆。牛鉴如实说了银票的来历,他妈妈望空一拜,说:“阿弥陀佛,亏得女亲家热心。”他妈妈走后,牛鉴拿木杈顶了门,又拿出荷包翻捡,从里面挖出张纸片来,是蝇头馆阁体小揩,写的正是牛鉴县试时传出的朱卷中那个试帖诗。纸尾用行书写着“嫣小字”。牛鉴寻思:抄字者,女子也,嫣或许是她小字,莫非是岳母字体?又从荷包挖,却什么也没得着。这一夜,牛鉴想着他媳妇的铜镜子,睡不着觉。
转眼就是腊月二十五。主事一早匆匆来了,说:“牛家亲戚,有个事求着,帮忙一下。”牛鉴说:“只要学生能帮的,只管说。”主事说:“现在从京城流行过来了,大年初一,那是要往来拜年帖的。顺便也提醒亲戚,这是个规矩。我没甚书法,岂敢胡乱写名帖?牛亲戚现在是新贵,你那丈母娘的亲兄弟,正是赵永年那厮,了不起的书法。现在,只要你差我一书,致你丈母娘,由她发话给赵永年,就可给我书帖了。数量不多,也就三种,我好速刻了去印,好歹争今春的面子。”牛鉴说:“写个信给岳母容易,只是送信不便。”主事说:“牛亲戚,我正有事去吉府哩。”牛鉴就写了信,主事拿好,笑嘻嘻走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牛府来了个喊门的,说是吉府差人。牛鉴叫进屋说话,差人说:“姑爷,府上太太有信一封,另有包裹一个。”牛鉴叫新买来的家仆招待来人喝茶,自己抽身进屋,打**裹,一看原来是一叠名刺,梅红色娟布裱背,侧书“庚申科甘肃院试增生、县试案首牛鉴顿首拜”,所拜的人都按头衔写进了帖子,另开了个单子,标明谁谁是年节五两、谁谁是年节二两、谁谁只寄帖子,好不仔细,字体是馆阁正楷,尾缀“嫣”字,跟着个小红扁章子。那书法的好处,牛鉴是一辈子没见过的。
信是行书字体,告诫牛鉴要跟紧时尚礼仪,大年初一寅时,先雇车子,空帖子不相干的人处投,亲自去的必须是知县、教谕、正堂、尹教授四个。叫他勿惜钱,大大地拿出吉府女婿的气势来。等等,叙得甚祥。原来,嘉庆年间,过年拜帖最是流行,武威县虽是边城,也传了过来。京中上流社会年节相贺,多用名片,此风起源于宋,但以清代为盛。按照惯例,初一这天,官场中人往往派一辆车子,叫人到官场来往人家投名片拜年,“京中士夫贺正,皆于初一元旦,例不亲往,以空车任载一代身,片子用流行的梅笺纸,裁成二三寸的小片,上面写明自己的姓名与职司和所住地址,不管平日里认识与否,各门遍投之。谓之片子。"这就是清人以名片代作拜贺工具情形。以至于有人戏作小令对此进行嘲讽:“是日也,片子飞,空车四出。”(翟灏《通俗编》卷1)。初一日空车往返,片子满天飞的情况,成为一种过年景观。至亲好友则不同,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说:“大凡泛交,止雇人力投刺,名曰飞片”。而至亲好友,往往用大红名片,对于亲尊长辈,还是登门亲自拜贺。
此等风俗,现已不存。帖子事,在清代也闹出不少笑话。《清稗类钞》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在总督府负责扫地的人与别人结亲,下定时发的名片上大书:“钦命头品顶戴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某地方、节制军门提督军门门下扫地夫愚弟某顿首拜。”亲家看到这名片,张皇失措,拿去与当地士绅商量,士绅想了想说,你家住在关帝庙旁,我自有办法。于是回帖上书“敕封关圣帝君、汉寿亭侯隔壁愚弟某顿首拜”。
咸丰六年(1801),辛酉。这年的春节,是牛鉴活了十六年以来,最气势的大节。武威县衙寅时大开,红灯笼串串直挂到后衙去。刘清园知县穿了吉服,排下果子、糖茶,在后堂迎客。等牛鉴的片子递上去时,侯客厅里已是人满为患。牛鉴正想寻个地方小憩,忽听外面师爷唱名:“有请了,请庚申科甘肃院试增生、县试案首牛鉴。”牛鉴甚是差异,赶紧随师爷进了堂屋,知县起身作揖,牛鉴还揖。刘知县笑道:“介拉莫非‘我亦上’先生乎?”牛鉴知道他拿县试事取笑,赶忙答:“门生‘我亦上’谢座师栽培。”刘知县哈哈笑道:“念情就好。牛秀才倒是好大的面子,介拉大西北好一流的女书家赵嫣也屈尊替你写帖。要是别的帖子,初五日一早打散,就烧啦。你这个本县权且收藏着。所以,才先请你进来的。”牛鉴答:“写帖者,乃门生岳母也。”知县大惊:“牛贤契,介拉如此甚好,今后,须要讨得岳母墨宝,时时来县上喝茶啦。”牛鉴说:“这个容易。”知县马上堆起笑脸,端起酒盘,敬了牛鉴三盅子,亲自送出了后堂门,作揖道别。
大年初二,牛鉴踏了雪,租个轿子,带了家奴,去吉府拜年。向岳父行过礼后,吉绅士说:“牛鉴,你且脱了官服,去穿了家服出来叙话。”吉家备得长袍马褂、帽翅儿,牛鉴穿了出来。岳父说:“我子吉宝森,年前升了中卫协标中军都司,应酬忙,回家省不了亲。知道牛鉴你的事体了,托人带来个眼镜子,说是贺你的礼。”说着叫人拿了出来,却是个英吉利的洋货,十分值钱。牛鉴戴上,平添了些风度,岳丈甚满意,说:“常戴吧,不取下了。以后读书,没个好镜子咋成?正月客杂,你是读书人,掺杂了不好,就在书房安静读书几日,鸦片烟吃不得,酒吃不得。至于,鼻烟,吃几口提神没错,想吃就拿我的。需要非陪不可的客,我自会去喊你。”牛鉴听了,心里叫苦:这不是软禁了我吗?
牛鉴说要去拜岳母,绅士道:“男女有别,不可常见的。因你是内亲,没得办法阻你。我带你去去就来。”于是,绅士和牛鉴一前一后上了绣楼,岳丈掀了帘子,咳嗽一声,就见牛鉴岳母紧走几步上前问候,把两个让进了屋。牛鉴下跪,磕头,说:“女婿牛鉴见过大妈子(注:岳母)。”岳母说:“起来,起来,赏福钱。”丫鬟拿了六串钱来,摆在桌上。绅士皱眉说:“这是什么东西?小家寒舍的。”牛鉴岳母道:“我的姑爷,不是你大妈子小气。我哪有闲钱?全凭我儿从中卫寄的茶费。老爷,既然话说到这份上,你是霸家的主,出两份大赏格吧。”绅士气得脸发青,拉起牛鉴就走。刚出门,劈面来了一胖一瘦两个男人,高声大嗓,直呼:“新挑担,出来,出来。”牛鉴一听,就晓得是大女婿、二女婿拜年来了,赶紧勾腰作揖。绅士黑着脸骂:“畜生,过年价的,乱喊甚?全无规矩。”两女婿伸个舌头,拉手跑了出去,远远地向牛鉴招手。这边,岳丈对牛鉴说:“那两畜生,你不要掺杂交往。”说完,喊声“来啊”,跑出几个家奴,等候办事。绅士说:“且把姑爷请去书房歇着。”
吉府不愧是大户,亲戚、故交未到晌午,就聚了十座。请的是城隍庙的戏班子,唱眉户《大赐福》《下四川》《张良卖布》,席就摆在戏楼上,绅士坐**,夹了几口菜,忙着敬酒。牛鉴在书房一个人喝清茶,立着六个家奴侍侯,饭菜不过是值钱的几样,燕窝、鱼翅、素羹汤,还有个新鲜小油菜,是从南省运的。书房靠壁一溜子大橱,标着经、史、子、集的签牌,少说也有四库全书的一半。夹角是个博古架子,陈列着些大瓶子,下首一个小盒,红绫子做底,随便丢着些古钱。牛鉴拿起一枚,是个“凉造新泉”,原本产在武威,早成了绝货。正在摩玩,书房们“嗵”地被踢开,进来两个酒气冲天的少老爷,正是绅士的大、二女婿。两人大呼道:“新挑担原来是此处吃书。找得好苦,走,吃酒说话走。”
牛鉴慌忙作揖,问了两姐夫的好。原来,这个大姐夫,经营着白亭海子的赤盐生意,早年全凭告借吉绅士的银子跑生意,因他能吃苦,脑子活络,几年就吃掉了同行,跟盐道大人拜了帖子的弟兄。他的妻子早死,千方百计讨了吉绅士的好感,把大女儿许配与他。那知才好了几年,就见他纳了三妻六妾的,格外冷落大女儿。已下了三回休书了,把个吉绅士的老脸险些丢尽。大姐夫见牛鉴握着个古钱,十分稀罕的样子,一把夺了过来,扬手就扔到了门外的雪堆里,说:“一个瞎麻钱的,有甚稀奇?走,三挑担正好一桌,掀牛九走。”牛鉴见那古钱落进雪里,眨眼不见,顿足道:“不好了,那是岳父的古董,快寻走。”
本章已完结,下一章内容更精彩喔。
下一章“第11章:雪打灯”内容快照:
『雪打灯』
大~呸了一~,骂:“球个古董,瞎~钱子,老外夫~是问,就说我扔了。”家奴们见他发恨话,也立着不敢动。二~是个武秀才,城里大~人家的独苗,自小贪玩好斗,不读书,没奈何让他耍拳使棍,也是个平常武艺,他爹爹想办法~他~了个武秀才。吉绅士自打把二~儿嫁了他,格外劝他勤练武艺,早博个武举人,好夫贵妻荣,岂料他自打家父去世后,家权大揽,过惯了舒适的日子,岂肯用功?不但花去许多冤枉乡试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