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贾干事又恢复了他平时严肅的面容，对着爷爷生硬地说：“我们等您好久了！“说着看了一眼身边有些惴惴不安的爷爷家的亲戚。

那亲戚光着头，平时总是低着顺着的眉眼此刻更是低着顺着了。

他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灰粗布衣和沾满泥土的布鞋。他不敢看爷爷疑问的眼光，将头低得几乎到了裤裆里。他家前几代都是勤劳的农民，到了他那一代，就成了村里拥有最多的田产的人家了，因为忙时人手不够，就请了几个雇工，这时刚碰到解放，他家就打成了地主。

虽然打成了地主，在人前抬不起头，但他深知人要在社会过得好，最好是要有一门手艺，于是他就找关系，偷偷将他唯一的儿子弄到远方的一个木匠那里拜师学艺。

没想到这事让村干部知道了，要他儿子马上回来，而且要开批斗会批斗。

为了不让唯一的宝贝儿了出那洋相，他和妻子跟住在家里的贾干事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可他就是不松口。

没想今天贾干事找到他，说有一个让他将功赎罪的好事，于是就将事情说给他听，同时还说，要是他照办，他可以不但不让他儿子挨斗，还要让他儿了继续去外地学手艺，他给他们打拥护。

他哪里想做这样的事？

自从和他家成了亲戚，他家少受了不少整，这是有目共睹的。

他怎么能恩将仇报呢？

但贾干事又说，如果他不出来揭发，自有其他人来揭发，但对于他，这可是唯一能让儿子学到技术的机会。

想到儿子的将来，想到这事他不说还是有人说，亲戚卖枣惹下的祸还是避不了，就把心一横，牙一咬：好，我揭发！

“您今天打了枣，又去卖了枣，有这事吗？”贾干事打着官腔问。

“没有。”爷爷知道，这事一承认，就不得了了。

“可是有人看见你卖枣了！”贾干事逼视着爷爷。

“谁看见了？”爷爷的心跳了起来，开始了咳嗽。

“他。”贾干事指了指低着头的地主亲戚。

“你真的看见了？你可不能瞎说啊！”爷爷看着亲戚说。

“我真看见了。”地主亲戚抬起头，讲了爷爷卖枣的情形。

爷爷愣住了。那真是爷爷去公社卖枣的情形，难道真让人碰到了？但既使真看见了，他也该随便告发呀！在他家受难时，我家不是总是帮他说话吗？他怎么这样不讲情面呢？爷爷眼中**了愤怒的光。地主亲戚忙将头低下去。

“你做得很对，这说明在干部的帮助下，地主的思想觉悟有了多大的提高，这可是共产党的功劳啊！”贾干事充满感情地说。“可是，您作为干部家属，确明知故犯，您说，该怎么办？”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为了救孙女……”爷爷看到事情真的暴露了，就害怕地说。

“要是让公社知道了，你儿了恐怕要被开除了……”

“贾干事，事情是我做的，于我儿子不相干……”爷爷的眼泪流了出来。

“可是于我有干，于社会主义有干！这样吧，您儿子工作也不容易，听说在陕西工地当指挥搞得很好，有功，我就不连累他了。但是，这事在村里影响坏，我不得不抓。我准备开个批斗会，让您认个错，然后，将您家的枣树砍了，它们可是资本主义的祸根，要彻底铲除它们！”

一听说要砍掉枣树，爷爷扑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贾干事，你也有儿女，你的心也是肉长的，你要把我怎样都可以，就是不要砍枣树啊！这么多年，这枣树上的枣子可是村里孩子们唯一能吃的东西啊！你和我儿子是同事，你就看在他的面上高抬贵手吧？！”

“您儿子，他可不像您这样没觉悟！我已给他打过电话，他听了也很气愤，同意我的决定！我不把这事上告公社就对得住您和您儿子了！树是一定要砍的，否则，我将怎样管其他的人？！给您三天时间，想好认罪詞。只有您认错好，才不会影响您儿子的前途！我给您儿子打过电话！”贾干事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那地主亲戚也跟着一溜烟走了。

“这个畜生！”爷爷觉得心痛得厉害，躬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三个躲在房里的孙子这时跑了出来，从地上拉起爷爷：“爷爷，他们真的要砍我家枣树吗？我们以后再也吃不到枣儿了……”孙子们哭了起来。

“决不让他们砍枣树！”爷爷咳着站起来，下定了坚决。

〔二〕

下午，会子正在**坐着吃枣儿，见爷爷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爷爷－”她高兴地喊了起来。打了吊针后，会子觉得不太痒，精神也好多了。

**打盹的母亲一听，也高兴地睁开眼，叫着：“爸来了！”

“会子，好了吗？”爷爷笑着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摸着会子的头说。

“好多了！我正吃爷爷送的枣呢？爷爷，您哪来这么多枣啊？”会子一边吃一边歪着头问。

“是啊，爸，您哪来的二十元钱啊？”母亲也跟着问。她一直想不出公公是怎么弄到钱的。

“爷爷一不偷二不抢，这钱来得正大光明，你们就不用担心了！”爷爷没有告诉她们实话，他不想让她们担心，他要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

“会儿啊，你想不想读书啊？”爷爷看着会子，突然转移了话题。

“想啊！做梦都想呢！”会子神往地回答着。

“读了书想做么事呢？”

“当医生。”

“为么事当医生？”

“当医生可以治病救人。”

“这孩子，来了一趟卫生院，就长见识了！”母亲笑着说。

“我家会儿有志气！”爷爷夸着会子。

“春儿啊，会子虽是女孩，你可要把她当男孩养啊！该读书一定要让她读书，不要让她受委屈啊！”爷爷又转过身，望着母亲说。

“爸，您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母亲觉得公公有些怪怪的。

“以后没有我，这个家就都靠你了！我们家对不住你啊！”爷爷说到这里，哽咽起来。

“爸，您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无端说出这些话来？是不是出么事了？”母亲敏感地问道。

“家里好好的，没事。”爷爷说。

“是不是水清他……”母亲又问。

“他也好好的。”

“是不是您有什么不好？我这就叫医生给您看看！”母亲着急起来。

“不，我也好好的。”

“但是，我总觉得……”

“没么事，我是看会儿好多了，高兴。”爷爷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我回去了。家里的事你放心好了。”爷爷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会子和母亲一眼，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会子和母亲赶出去，目送爷爷走得看不见了，才回到病房。

〔三〕

母亲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会子打完针，她就请求出院。医生说不行，得住三天，否则有危险。第三天天没亮，她就用一条围巾包着会子头，一条围巾包着会子上身，背上会子，向家里走去。

走到村口，天刚放亮，她看见村里有人在往自家方向跑。

她加快步子，向自家走去。

走到家后门口，看见不少人围在枣树下面，还听见三个儿了凄惨的哭声：

“爷爷－爷爷－”

她脑子嗡的一下，她放下会子，拉着她的小手，扒开人群，向儿子们哭的地方挤去。

她看见在枣树下，躺着穿着一身白衣的公公。他的脖子上，还有勒得**的绳子。公公显然是刚被人从树上弄下来的。

“爸爸－”

她惨叫一声，扑了上去：

“爸爸，您有么事想不通要上吊啊？”

她一边哭一边将手伸到公公鼻孔下，她多么希望，公公还没有断气啊！但是，公公已没有了气息。

周围的人说，公公可能是夜深人静时上吊的，早上才被人发现，人已经**。

“爸，您有么事想不开啊！您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呢？您走得好急啊！要知道，我和孩子不能没有您啊！”

“爷爷，我们不能没有您啊！爷爷，您醒醒啊！”会子叫着，扑到爷爷身上。

一家人伏在爷爷身上，哭的天摇地动。

周围的人都跟着落泪、抽泣。

哭了一会儿，母亲抬起头，看到公公白色的衣服上用血液写着几个字，她一把拉住大儿子，问：“爷爷身上写的么事？”

“不要砍枣树！把枣儿留给孩子！”勇伢哭着念给母亲听。

母亲一下子明白了，她再次扑向公公：“爸呀，您是为了救孩子啊！您是为了保枣树！爸啊，都怪我没用啊！”她的哭声撕肝裂肺，在场的人都哭起来。

“到底出了么事？是哪个逼他死的啊？”人们议论纷纷。

人群中，**贾干事和地主，他们没想到会弄出人命。但人已经死了，事情他俩不说，谁也不知道。就让枣树留下，就让老人如愿吧！这样，他们的良心才好受些。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悄悄离开了。

人群中也**抽水站的工作人员，他们猜出出了什么，但他们又怎么对人说呢？他们觉得老人死得很可怜，也很伟大。

他们帮会子妈安葬了爷老人，他们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爷爷埋在奶奶的坟边。

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来给爷爷送葬。

爷爷的新坟上，放了爷爷平时难得吃饱的大米饭和爷爷最爱喝的红糖以及一壶水，离开爷爷坟时，会子将爷爷留给她的枣儿放到爷爷坟上：

“爷爷，平时你总不吃，现在，我给您吃，您一定要吃个够啊！”

母亲看了，问会子：

“会儿，你知道爷爷最高兴的是么事吗？”

“是我们听妈妈的话。”会子认真地回答。

“是看到你吃爷爷留给你的枣儿。”

母亲知道，如果将枣儿放在坟上，他们一离开，就会被村里的鸡啊猪啊狗啊什么的糟踏了，这可辜负了公公的一片心啊。

她说着将枣儿从坟上拿起来，在衣服上擦干净，递给会子：“吃吧，吃了让病快点好，这样爷爷看了才高兴！”

会子听懂了母亲的话，她含着泪，将枣儿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着。

那又酸又甜，酸中有甜甜中有酸的滋味，从舌尖渗到体内，渗入血脉中，渗入骨髓里，永远弥漫在她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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