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4年，在扬化民的妻子任春兰离家出走两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有人在夏冰沟的沟谷深处的一块新土下发现了一具女尸。

后来警方怀疑扬化民，就抓了他，然后屈打成招；但毕竟是证据有缺陷，就刀下留人，判了他个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再后来扬化民在监狱表现的好，两次得到减刑。到2000年的时候，居然出狱，重获了自由。

可是自由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成了奢侈品。他的自由成了一个自由落体，他没有了翅膀，他飞不起来，他没有了亲人，没人接纳他，他落下的地方没有亲人的水接着，因而他被重重地摔在了现实那坚硬的地上，就再也没爬起来。

他等于什么都失去了，就连监狱里维持生命的衣食住行都失去了。他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无业游民。

他在城市午夜的街头流浪，他在乡间的百姓门前乞讨，他受尽了四季的饥寒交迫，他尝遍了人间的欺凌侮辱。

他丧失了分辨是非的人性，他失去了感知冷热的能力，他成了一珠会呼吸能行走的植物，他成了城市活的垃圾，他成了地地道道的行尸走肉。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捡到一瓶插了一只玫瑰花的葡萄酒，并就着**把酒都喝了下去，然后就晕晕呼呼地睡在了一个垃圾站的铁皮房子里，他居然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警车开道，领导护驾，关怀备至，轻拿轻放地将他送到了一个洁白的房间里；然后给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喝上干净的水，吃上干净的食物，睡上干净的被褥；让他看见干净的花，和一个干净的世界——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进入这干干净净的天堂呢。

他想，早知道死了会这么好，会到达这么干净舒适的天堂，干吗在世上挣扎着活了那么久呢，干吗还留恋那个是非颠倒，黑白不清的人间地狱呢。

哎呀，死了真好，死了真好哇！

扬化民的神经被突然扑面而来的剧变弄得错乱不堪了。他几乎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界线和区别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又特别渴望这是真的。他想永远就这么天堂下去，又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是用生命做了代价，是用死换来了这一切。

扬化民在看了我写的长篇报道《20年后的复活》后，渐渐明白了自己身处的位子，他意识到，法院判决他的那个铁的已经死了20年的证据，突然间复活了，突然间成了乾坤大挪移的、针锋相对的、惊天冤案的、铁的证据。

而那些当年法权在握，草菅人命的，现在或者当红，或者退休安享晚年的人，见了证据，听说此事，就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惊出一身冷汗。

有的望风而逃，有的销声匿迹，逃不了、藏不了的，就赶紧硬着头皮出来含糊其辞或找出若干理由逃脱干系。

而那些前来看望的，道歉的，都是当年办案时不在任的，好坏结果跟他们都无关的，现在又在当政的人。

扬化民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一个人，一个在法律面前享有人权的人，一个可以用自己的冤情大白，砸掉许多人饭碗，毁掉许多人仕途的人。

然而，扬化民的内心里对那些亲手毁了他一生的人，将会得到什么下场和报应一点儿也不关心，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同时，他对推翻对他的审判，恢复他声名狼藉的名誉也索然无味。

他最想的也最想要的就是能否拿到国家赔偿，能否让他的手中握着一大把用他20年的苦难岁月换来的钱，回到夏冰沟，拿出一些盖一个房子，然后躺在里边，想做什么梦就做什么梦。

“你不想和任春兰重归于好吗？”我问过杨化民。

“我想，她不一定想。”扬化民回答我说。

“为什么她不想呢？”我明知故问。

“她要是不把我很死了，能离家出走吗，她要是对我有一点念想，能等到20年后才肯回来吗。”扬化民不抱任何希望。

“不过，她现在确实回来了呀。”我说。

“她回来了，但并不代表她就能原谅我，或是因为我为了她的出走付出了20年惨痛的代价，她就能抹掉我对她曾经有过的伤害。”扬化民知道问题在哪儿。

“那你想不想见她一面呢。”我逼他。

“有什么好见的呢。我现在哪还有个人模样啊。”扬化民自暴自弃。

“那你想见你的女儿吗？”我转移话题。

“那倒是想。等有一天我拿到国家赔偿，我就立刻把钱都存在我女儿的名下，然后……”扬化民打住了。

“然后怎么样？”我还刨根问底。

“然后我就……”杨化民沉吟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想最好的答案……

我直盯盯地看着扬化民的眼睛，逼迫他尽快说出我要知道的答案。

“然后我就……死而无憾了。”扬化民闭着眼睛，终于说了这句话。

这时候我脑海里不自觉地浮出了任春兰讲述的，她和扬化民感情纠葛，让我随着她的回忆，回到了三十几年前，一个夏冰沟的夏天，一个天女木兰盛开的季节——任春兰就给我讲了她和扬化民的那段略带恶性刺激的故事……

“然后我就……死而无憾了。”扬化民闭着眼睛说了这句话。

这时候我脑海里不自觉地浮出了任春兰讲述的，她和扬化民感情纠葛，让我随着她的回忆，回到了三十几年前，一个夏冰沟的夏天，一个天女木兰盛开的季节——任春兰就给我讲了她和扬化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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