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一个学期了。
早春的校园,乍暖还寒。草坪已泛起新绿,一树树迎春花迫不急待地开了,争妍枝头。
一场春雨后,校外的几棵樱花树也竞相开了,树头坠满粉红色的诱惑,让人不能不为之心动。
方雨璇和那些爱好摄影的同学一样,举着相机,捕捉着早春的美景。因拍樱花,她不觉走出了校园,沿途一路拍着。
“这么喜欢樱花?”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真的是哲学老师。
“程老师,这么巧啊?您怎么会在这儿?”她没有苛意掩饰自己的惊喜。
“我家就在这儿。”
“那你站在窗前就可以看樱花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这里的樱花开得不算旺,要拍樱花,去樱花广场,那里全是樱花。”
“樱花广场?在什么地方啊?”
“在------上海路附近。乘502路到昌盛街再转乘无轨,在北海二站下车东走到东港路附近即是。”
“我的天哪,我都听迷糊了。
”
“我带你去吧。”
“怎么好意思打扰您!我早就听说您把时间看得和生命一样。”可她内心却巴不得能寻机和他在一起交流,不断地探秘他学识的领域。
她正打算和他去公交车站,他却拦住一辆TEXE。
到站后,他和她争着付钱,最后她连同她手中的钱被他有力的大手拉下了车。
她还来不及发什么感慨,便触见满目的樱花,不断冲击着视觉。近望头顶,蓝天和樱花交相辉映,如同色彩鲜明的锦被;远远望去,一
片片粉红粉红的,俨然是天边的霞。
“太美了!我从没看过这么美的樱花。太感谢你了,程老师!”
“谢什么!”
不知何故,程老师并没有在意樱花,而且他的神情那么阴郁。她一时间敏感地产生两个非常小气的想法:是刚才争着付钱伤他自尊了吧;
或者他后悔陪她来了,既浪费金钱又耗费时间?
“你怎么不拍了?”似陷入沉思的程浩忽然转头问她。她也象被打断了思路一样收回神,“人这么多,赶上闹市了,太影响景观了。”她
故意转开。
他笑笑,“来,我给你拍两张吧。”他拿过相机,为她拍下一张张樱花树下甜美的笑。尔后把相机还给她。
“来,程老师,我给你拍几张吧。”
“不不不不不-----我不拍。”他一连说了那么多不,又拍手又摇头的。
“程老师,我摄影水平还可以的,肯定能抓住你最帅的表情。”她有意调侃。
“不,不行,千万别拍!”他用一只手挡住脸,另一只手摇个不停。
“程老师,看镜头,别动,我要拍了!”
他忽然背过身去,大声在说,“不许拍,我最讨厌樱花!”
她被他喝斥般的怒吼吓着了,准备按快门的手停在那,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的爆怒。
他转过身来,很为自己的失态过意不去,看到她装作平静的眼里掩饰不住委屈,勉强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定会拍得很好,可
是,我确确实实讨厌樱花!”
“樱花多美啊?!”
“我不否认她的美,也不反对别人喜欢樱花,但我,说讨厌就已经很照顾她了!”
“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
“很简单,就是因为她的象征意义!”
她的眉头拧成一团,好一会儿才试着说,“她象征什么?我从没有把她和某个国度某个事物联系在一起,我只是从唯美的角度欣赏她”
“是的,应该是这样。可是如果你是我,也亲历了一样的家仇国恨,你就不会这么轻易了。”
“我也是中国人,爱国热情不比你差!那些血腥的历史我也一样铭记在心。”
“可是你和我,感受那些历史的心情肯定不一样。”沉默了一下,“我的爷爷给鬼子当过翻译,他救出过很多人,后来鬼子不信任他,就
把他关进大牢,和其它人一起扛石头。我家世代读书,祖上还有在翰林院的,我曾祖父是个私塾先生,我爷爷更是个文弱书生,肯定干不了重
活。后来听有活着出来的人讲,他曾看过我爷爷干不动活,被鬼子用皮带抽得爹一声妈一声的叫------后来爷爷不知道哪去了,肯定和那些活
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一样被扔进了万人坑-----打我记事起奶奶总坐门前哭,她的眼睛就是总流泪哭瞎的-----她整天猜想爷爷会死得多么惨!
我恨日本人恨不能亲手去杀死他!我小时候就知道这樱花树是日本人带来的,当时想和樱花一起殖民在这块土地上的还有日本人!鬼子就是想
把咱们中国人斩尽杀绝。我从那个时候起,就痛恨樱花象痛恨日本人一样!我清楚记得我和一帮孩子拿着刀据去砍樱花树,去剥她的皮,然后
在上面刻字:这树是妖精,她吃了我爷爷,还想喝中国人的血------然后弄一大瓶红墨水洒一树一地,制造非常血腥的场面-----”他苦笑着,
摇摇头。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们不能总活在历史里,那一切应该归罪于历史,至少不是樱花!”她内心在说,这听起来怎么象别人的故
事?多么耳熟,却怎么又和他扯到一起了?
“这是我的家史,任何人听起来都象重复一段历史一样,这是别人的故事,就象南京大屠杀,当时是震惊中外,可是如今再回头去读,几
人能体会当年的震憾?”
“不对,我一读那段历史几天都吃不下饭!谁也不会忘记国恨家仇!可是,我只是说樱花,不管是什么国家什么人选择了她,她出生在哪
个国度,作为一个自然生命,她是无罪的,也是唯美的。我想,大自然赋予她的物语并不是我们所谓的象征意义!作为樱花,她的本性肯定是
善良的,她和所有的世间生命一样渴望和平,就象这样美丽的樱花不会再现在广岛上。”
“是的,我也知道我思想的狭隘!可是我是男人,男人对社会的责任心、对政治的敏感度、对国仇家恨的感受力肯定比女人强很多,就象
一个女人很可能会嫁到一个并不友好的国度去,因为很多女人会视爱情为至高,而男人就不一样,身在异国,男人永远会觉得自己是个周边人
!就象我的妻子,回到日本定居,我那么爱她,却不可能同去一样。”
“你娶日本人作妻子?”
“这简直是命运和我开的玩笑!婚前,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我并不知道她是日本人的后裔,只是奇怪她有
一个很日本的名字——樱子,我还建议过她把名字改掉,她深知我的家史,也曾试图改名字------就在我们结婚不到两年的时候,她的外婆患
了重症,临终前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秘密:她的亲生母亲是日本人的托孤。日本战败后,她的外祖父母不得不服从于上级的指示:集体自杀。
她的外婆不忍心让这个刚来人世的小生命就匆匆离去,就把她的母亲暗托咐给一位中国的妈妈,当时象她这样的托孤不在少数,而每一个善良
的中国人都从尊重生命本身出发,给他们足够的爱和幸福,让他们在亲情般的呵护下长大。可她妈妈生下她不久就把她扔给外婆去了日本,并
找到了亲人,她竟一点也不顾念这位中国妈妈的养育之恩,也不顾念这个新生命,毅然选择离婚回日,丢下这一切就不管了!”
“她和樱花一样是无辜的。”
“是的,我没有因为她身体里流着日本人的血而痛恨她,可她自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忧郁,而且一心想去日本寻
母。我劝不过,也理解她的心情,就帮她办了去日本的手续-----她去了日本就找到了母亲,而且再不想回来了。是的,选择情爱、母爱、国爱
都一样崇高,我不能指责这一点------她也很爱我,哭着求我和她一同去------我非常坚决地告诉她,日本和我只能选一个。真没想到她那么
狠心,不仅放弃了我,还流掉了我们快三个月的孩子!------”
他那么激动,眼眶都红了,她惊诧得说不出一句可以安慰的话。`
他猛然回过神来,“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说这些-----”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她低头不忍看他的伤痛,话也哽在喉中。
“其实没什么对不起的,这些事儿提不提也存在着-----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不自觉的说了这么多------我在上课时很喜欢讲故事,
但在生活里,我从来拒绝讲我自己的故事。”
她点点头,用沉默来表达她此刻对他的理解。
“我应该感谢你的,有些苦闷不能总压在胸口,应该找个机会释放出来,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你去释放。”
“你说的对,心情需要释放,我们不是为苦闷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赞赏地,“你小小年纪,比我有胸襟!我发现了,书读多了人就愚钝了,就象那句话,‘直到天门最高处,不能容物只容身’了!”
“有一句被说了千百遍的话:这世间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对于你来说,不是缺少发现,而是拒绝发现。”
“批评得好,我赞成!”
“其实每个人生都有阴暗面,我们何必总把目光放在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比如说你吧,除了那些伤心的记忆,你拥有更多的让人
羡慕的地方:比如你那么渊博的知识,哲学课讲得那么好,我们所有人都怀念你的哲学课!而我们在坐的,哪一个能象你这么优秀,我们就不
愁工作啊前程啊什么的。”她真诚地给他安慰。
他也笑了,那么赞许地看着她,也有几分感激。他们就这样默默地步出樱花广场,在满是樱花的路上前行了好一段。
不觉间回头看看,身后的樱花婉如两排姿态婀娜的礼仪小姐,含着妩媚又不乏端庄的微笑迎送着来去的人们。
“我今天真的感觉樱花确实很美!”
听到哲学老师对樱花难得的赞赏,她无尚欣慰。
几天后,她收到一大摞崭新的书,是全套的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书。还有一封信:
“雨璇同学:
自赏樱归来,此心难静,不为已逝的记忆,而为你纯美、深刻的思想。
你如此年少,却深谙事理,为师一回,自悔不如。
曾经,瞻顾新仇旧恨,遗失多少岁月,拒观多少美景。是的,人生一遭,不能枉费。活着,不能没有梦想、追求。
------那日樱花树下,第一次用心感悟生命的本真、生命的唯美!是的,樱花真的很美,你的思想更美!你婉如樱花丛中一只美丽
的蝴蝶,向我传达着真、善、美的自然物语------你是一个内外兼修的完美女孩------
有句话,不知在我内心反复了几千回:‘所有中文系的大门向我关闭了,知识的大门却是敞开的’------所有的惋惜所有的遗憾
都那么微不足道,我唯能做的,就是送你全套中文专业的书,就当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吧——让‘中文’和你换一种方式相遇---
---但愿这些书让你有所收益,并深切希望,你从此会沿着你爱好的路顺利地走下去。不要言谢,如果你将来真的在创作方面有所造诣,
希望你能为弘扬民族文化做点儿什么!------”
大滴大滴感激的泪,落在信上,她感到一分温暖,还有一份沉重。
她捧着书,深叹不已。如此高估我,我还能有什么造诣呢!
但她,无法拒绝这书,这相见恨晚的书!
命运真的爱开玩笑吗?可是有些玩笑太过了吧?让人不再认为这是玩笑!
父亲的突然病逝,母亲重击下的卧病,年少哥哥的不争气,让她反复思忖后,毅然地放弃了学业。
不知是出于自尊,还是真实的愿望,她把退学的原因说成是为重新选修专业。她给哲学老师留下了一封短短的信。
最后一次回校取物品时选择在晚上。她不想引起太多的关注和品论。
好友递给她一本书,内夹一封信。打开,竟然套了两只信封,信封上都没有字迹。她马上猜到是哲学老师写的。信很长,
她本来就烦乱无比的心情更加烦乱着,草草浏览了一下,无非是对她退学的惊讶,对她所谓的选择所报的怀疑和鼓励,还有问询她确切的去向
,末了,还用“隐语”表白了他深沉的情感,甚至,还有更让她意想不到的“君子协定”!
她呆在那,好一阵子都茫然得不知所措。其实有份情感,不也一直潜在内心很久了吗?此时此境,她也多想找个宽厚的肩膀靠一靠,找个
能懂她的人诉一诉,可是,她的前程从那一刻起就不再有梦想、不再有奢望,她自己都不知何去何从,她如何给他一个确切的承诺!更何况,
那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那心还能承受再一次的划痕吗?她痛苦地摇摇头。冷静之后,她产生了一个很不道德的想法,也那么做了:她买来同
样的信封,按原样封好,并重放书内,并把书放在床头的角架里,故意将角架和一些物品扔下,只是那套中文专业的书,她细心地装入了行襄
。她离开后打传呼给那位捎信的好友,说哲学老师的书忘在角架里了,求她转给程老师,有机会她亲自去拿。
此后,她关了CALL机,和N院的人再没有一线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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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挽诗』
~亲康复后,她重返这个城市,在亲属的帮助~~了一家大型的国企工作。繁忙的工作,~张的生活节奏,让她一度~木得象个木偶。什么梦想~、追求~,都已成昨日黄花。所有的~和思想都在繁忙的工作、复杂的人际中消磨着,淡化着。生活机械得只剩~~概念:生存,工作。为生存而工作,为工作而工作,为生存而生存。那天~班后去逛了逛商场,在~电梯时,忽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