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梁安慰自己,或许这家店只有芹菜猪肉馅儿的饺子。他拿来菜单,找到饺子那一栏。然而里面有八种馅儿。他懊恼的把菜单扔在桌子上,菜单的封面正对着他。封面上有一个人。巴掌大的瓜子脸,细长的脖子,窄小的肩膀,嫩滑的双手。她穿着红底碎花的衬衫,头上绑着青花头巾,是东北姑娘的打扮。
张梁认出她来,是胡青。
封面上,胡青端着一大碗饺子。旁边竖下来一句广告词:“我们知道您爱吃什么。”
张梁把菜单给许田田看,许田田惊讶半天,她几乎叫起来:“真的是胡青!”
他们问旁边的服务员,服务员说几年前胡青在这里工作过,老板看她长得漂亮,就让她当了广告模特。
张梁再也呆不下去了。他对许田田说:“你在这等男朋友,我有事先走了。”
他开车往家赶。出步行街上桓阳路,桓阳路上堵满了车,前面好像出了车祸。张梁只好朝另一边绕过去。雨渐渐小了,有人顶着小雨在路上走,他们要赶到前面的一个停靠站等车。
这时候,张梁接到短信:该走桓阳路,你偏偏走赴思路。张梁的手心攥出了冷汗,他不知道胡青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
到底人死了之后会变成什么呢?变成风?变成云?变成爱人喜欢的花?变成将会咬死仇人的动物?变成将会撞死仇人的车?变成将仇人折磨致死的肿瘤?甚至只是变成让仇人苦恼的脸上的一颗痣,一颗疮?
显然,胡青变成了某种能够窥视张梁的东西。路旁有很多人在等公交,人头挨着人头。在最里层,有一个人头一动不动。那是个后脑勺。乌黑的头发从耳边梳上来,在中间凝成辫子。张梁嗖的一下就开过去了。
他开过了一座立交桥,开过了一家叫梦泊的茶馆,一个老婆婆在门口招呼客人,张梁路过时,她一直盯着他的车看。
短信又来了:你先过了乃河桥桥,遇见了孟婆,前面又是望香亭。
张梁往前看,果然,街心花园里有一个仿古的亭子,上面的一块匾额上写着望乡亭三个字。
短信又来了:还是你不是去赴死!
张梁一愣。他先是在桓阳路,接着过了乃河桥,遇见了梦泊,现在在望香亭。这些地名读起来不就是:还阳路,奈何桥,孟婆,望乡亭吗?
最重要的是,他走的是反的。
望乡亭前面就是地狱。
梁全身紧绷,巨大的恐惧环绕着他。拐弯的时候,又一群在路旁等车的人在他的后视镜里闪了一下,这回,他看见了人群之后的那个脑袋。上一次他没看到,这一次他看到了。
张梁眼睛都直了。这时,迎面过来一辆货车,他反应不及,两辆车毫无保留的撞在一起张四强已经在家呆了一个星期。他的老母亲瘫痪在床,都是他表妹在照顾。张四强很少回家,与这边的亲戚也很少联系。表妹性子善,才帮他照顾老娘。几年下来,早已经不耐烦。他一回来,表妹就不再过来了,是把烂摊子重新交给他的意思。
张四强想,走的时候给表妹点钱,请她再照顾几年,再不济,就干脆把老娘接到城里去。老娘的腿已经变形了,屁股以下完全使不上力气,两截细长细长的腿好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溜溜的。张四强曾经想过老娘的腿是不是可以像蛇一样盘起来,后来,他发现这个想法太恐怖了,就再也没有想过。老娘天天躺在被子里,守着一部年代久远的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放的是县里的台,一天到晚放京剧。兴致来了,老娘会跟着哼几句。她的声音很尖,一点也不沙哑。这得益于家乡的好水。
家乡发展很快,镇上开了一家网吧。张四强几乎天天泡在里面。
他浏览新闻,看看胡青的事情有什么进展。这天,他在江市快报里看到一个消息,说街心花园附近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小轿车与大货车相撞,大货车上装载的猪肉和芹菜将小轿车埋在下面,随后引发市民哄抢。那是两天前的新闻了。
旁边有一张照片。几个医护人员正把一个满身油腻的伤者抬上救护车。张四强一眼就认出那是张梁。他打电话给张梓,张梓正在医院,她说张梁已经度过了危险期,身体没什么大碍,但是精神好像有点问题,总说他看见了胡青。
张梓要张四强先别回来。
张四强挂了电话就继续上网。网吧老板是他的初中同学,答应给他半价的。来网吧上网的多是学生,他们偷偷从学校跑出来,不敢玩太久。镇上的大人一向把网吧看做发廊,牌馆一类的有毒场所,学生们晚上打死也不敢来。
到了九点,就只剩下张四强一个人了。老板嘱咐了他几句也去楼上睡觉了。三排电脑,只有张四强的还亮着,其余的都垂着脑袋,调理养息。农村的夜晚比江市的黑,比江市的静,网吧里只听见他时缓时慢敲击键盘的声音。
有时候,窗外会出现一阵莫名的**声,从远处来,停在窗户下面。张四强便暂停打字,仔细的听,那**声就没了。过了一会儿,又来了。有时候甚至是三四个不同频率的**声,它们之间在互相交谈,等张四强去听,又没了。小时候,张四强经常听到一个传说,说是抗战时期,日本人占领过这个地方,他们把村里的壮丁用铁丝穿过肩胛骨一个一个串起来,领到一个山头上绑在两颗树中间,然后点上一圈火来烤他们。热得受不了了,壮丁们就一个接一个的**,直到汉流干了才死掉。以后,只要有人在夜里经过那个山头,就能能听到恐怖的**声,此起彼伏,非常恐怖。再后来,有人发现,当听到**声时,只要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泼一碗水,声音就会消失。
那座山头离这个网吧不远,透过那扇窗户就可以看见。山顶上有两颗大树的剪影,枝叶重重,好像点着的火把。
当**声再次响起时,张四强害怕起来。那声音明显就在窗户正下方,与他只有一墙之隔。他悄悄打开窗户,端起老板泡给他的热茶泼下去。“哇呜”几声惨烈的狗叫吓了他一跳。窗外的几只狗一阵挣扎,尖叫着跑远了。只是几只发情的狗。
张四强定了定神,接着聊天。
他已经和一个叫看着我的女人聊了一天了,看着我的IP是江市的。
看着我说,她最狠没有钱的男人,最喜欢会赚钱的男人。
张四强就说,他除了赚钱其他什么都不会。
看着我说,她还喜欢浪漫的男人,越浪漫越迷人。
张四强就说,她吸进肺里的每一口气都是刚从他心里呼出来的。
看着我说,她喜欢看男人耍狠。
张四强就说,杀人狠不狠?
看着我说,你杀过人?
张四强说,我都杀喜欢我的女人。把心都掏给我了,能不死么。
看着我说,哈哈,杀这么多人,不怕她们变成鬼找你报仇?
张四强说,一群风流鬼。能有多厉害?
看着我说,你真幽默。
张四强接着说,让我看看你。
看着我说,你不是一直看着我吗?
张四强一惊,心想,这一定是个还不怎么会用电脑的傻女人。还没开视频,怎么能看得到对方呢?他想跟她解释,后来放弃了。这些都不是今晚的重点。他马上把视频打开。看到那边的情况,那边光线很暗,画面中有两只纤细的手趴在键盘上。摄像头的光打在上面,惨白惨白的。十个手指都涂了红色的指甲油。
张四强便问:“你的脸呢”
看着我说,你没看到啊?
张四强说,没看到。
看着我说,国字脸,皮肤很光滑的就是我,你没看到?
张四强有点生气,说,你不愿意露脸就算了,你这种女人我见多了。
看着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很喜欢你的。我想现在就去找你。
张四强没好气的说,就怕你不来。
打完这句话,张四强就盯着画面,画面里的那只手在键盘上停了一会儿,接着就慢慢的滑开,好像两只大白蜘蛛。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张四强关掉对话框,调侃够了,他已经对她没兴趣了。在网上,他把自己塑造成情圣的形象与女人调情,追求的只是语言刺激,他也不敢来真格的。这个看着我似乎跟他是一路人物。关键时刻比张四强还怯,连脸都不敢露,一定长得不好。
张四强看看表,才十点钟。他决定再找一个女人调侃。正在埋头搜素的时候,他听到了脚步声。所谓小步轻移,碧颌低含。张四强听出来那是个女人,他看向窗外,月亮刚好从云层中钻出来,只有微微的一线,好像贴着又厚又黑的假睫毛的女人的眼睛。月光一丝丝从睫毛的缝隙中泻出,照亮那座山的背面。山顶那两棵树正在轻轻左右摇晃,频率一致,弯曲程度也一样,枝叶飘荡的姿态也以致。
脚步声很清晰。刷刷刷刷。但是张四强无法判断她从哪个方向走来。从那两棵树中间走过来?从楼上走下来?从背后走过来?从电脑后面走过来?还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他真的分辨不清。
看着我说过,她要来找他。
张四强重新点开看着我的窗口,请求视频,她没有接。他又查询了一下她的IP,是市里的。从市里到这里坐大巴要七个小时,坐火车也要三个小时,她怎么可能说来就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张四强不知所措的坐在那里。他很后悔最后跟望着我说那句话。也许望着我懂得可以让自己灵魂出窍的巫术,她现在正坐在**,披头散发,全身僵硬,细长的双手摁在后脑勺,嘴里叨叨有词。她的灵魂从脑门上钻出来,腾云驾雾,来到这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灵魂的重量只有21克,却可以踩出这么令人心惊的脚步声。
张四强关掉显示屏,躲在桌子地下。微弱的月光照进来,从张四强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一排一排金属的桌脚和椅子。这个时候最恐怖的莫过于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看见一对肉色的人脚了,仅仅是一对人脚而已。张四强没有想那么多,他全神贯注的听窗外的声音。
脚步声停在窗外。倾倒在张四强脚边的月光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它左右摇晃了一下,好像是在查看房子里的情况。忽然,它发现了什么,它不动了。张四强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的一只脚不小心露在桌子外面。
影子把手抬起来,在窗户玻璃上重重的敲了几下。一个粗狂的女人的声音说:“不要躲啦,我都看见啦。”她的声音配不上看着我纤细白嫩的双手。
张四强当然没有出来。他怯怯的问:“你……你真的来了?”
听到他的声音,女人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她说:“我是来这里找我儿子的。他白天在这里上网,现在还没回家。”
“你也怕老婆来找人?”女人忍住笑,问张四强。
张四强重重的吐了口气。没好气的说:“大半夜的敲窗户,想吓死人啊。你儿子不在这,到别处找去!”
女人就走了。
张四强把膝盖上的灰拍掉,重新坐到椅子上去。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窝囊,一个男人,不能这么疑神疑鬼的。以前的他,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拿麦秆当烟抽,拿核桃当瓜子啃,该恨的恨,该怕的怕,那时候最狠的和最怕的都是没钱花。现在有钱了,他最害怕的竟然变成了胡青。
没错,杀死胡青之后,原本不可怕的东西都变得可怕。
第二天,他又来上网。
QQ好友里没有几个在线上,看着我的头像也是黑的。他百无聊赖的看了几部新出的电影。到了晚上十点的时候,网吧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同时,看着我上线了。
张四强不想跟她聊,是她主动打招呼。她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突然掉线了。
张四强说,你怎么没来找我?
看着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找过你?
张四强一愣,接着说:“不可能,你知道我在哪吗?
看着我说,你在霍子村。
张四强正是在霍子村,霍子村现在不叫霍子村,叫霍慈村。六十年代改的名字,村里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原来的名字。只有年纪比较大的老人知道。张四强也是一次翻族谱的时候发现的。
看着我应该是个年轻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张四强问:“你是谁?”
看着我说:“我皮肤光滑,国字脸。”
张四强说:“我再看看你。”
看着我说:好。
张四强把视频打开,那边还是**两只手。张四强要她把摄像头往上移,其中一只手就伸出了画面,随后,镜头晃了一下,慢慢的往上移动。
手腕**来了,手臂**来了,肩膀**来了,高高的衣领**来了,脖子**来了……脸没有**来。她的脖子上根本就没有头!
张四强吓得瘫倒在椅子上。画面停在光秃秃的脖子那里。看着我不紧不慢的发过来一句话:我的头就是你眼前的电脑啊,皮肤光滑,国字脸,难道不是么?
张四强看看眼前的电脑,又看看房间里另外几十台和它一样的电脑,大叫着跑出去了。那晚,他钻到老娘的**哆哆嗦嗦到天亮。
天一亮,张四强就去了山上庙里拜佛。
庙里供奉了两个菩萨,分别叫雷爹爹和黑爹爹。据说是以前的将军,阴差阳错,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神仙。据说,他们很灵验。张四强求了一支签,上面是一首诗:
勿怪今秋凉风早,
害人荒草当衣裳。
胡为也怕他人知,
青山行路最惧蛇。
老和尚给他解释其中的奥妙。前两句:勿怪今秋凉风早,害人荒草当衣裳。说的是今年立秋的时候,荒草丛生的地方有人遇害,那人必定是躺着的,是受伤了还是死了,菩萨没有说。和尚对张四强说,这是支凶签,立秋之时,蛇患萌动,你有一大劫,有荒草的地方去不得。
和尚看了后两句,黑着脸问张四强:“你是不是在外面造了什么孽?”
张四强张了张嘴,没有吱声。
和尚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后两句说,不管别人问你你做过什么坏事,千万不可以说,连最亲密的人也不可以。还要防蛇。”
“防蛇?什么意思?”
“就是要注意不要去惹与蛇有关的东西,不要吃蛇肉,不要喝蛇泡的酒,不要穿蛇皮做的鞋,不要动蛇窝。这样才能躲过那一劫。”
“哦。”张四强点点头。他把签拿回来,仔细揣摩了半天。正要走,老和尚突然问:“你旁边有没有一个叫胡青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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