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碎老板梦

两次做“老板”都是在外地，都失败了。而且败得很冤。

或许在自己的故里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但不。

第三次做老板，的确就在自己的家乡，同样的，失败了。

杰在香港的兄长有个商人朋友，专做保健品生意。他把瑞士产的保健饮品销向东南亚。

但是瑞士产品的包装太大了，是桶装的固体颗粒，一桶二十五公斤。市场的接受能力较差。于是他想将他分解成小包装。一小袋五十克，一纸盒十袋。这样顾客容易接受。

这分包装的加工生意对于香港人来说太小了，于是便想到回内地做。内地劳动力相对便宜。

由于杰的兄长的关系，这事交给了杰。

当时我在深圳，杰来电话说有这回事，问我有没有兴趣。

有没有兴趣的关键是有没有效益。

杰说还可以，大致说了个做法。

于是我回了家乡。

那时候，深圳对于我，喜欢来就来，喜欢走就走。没什么牵挂。

五十公斤与五十克的关系很容易算。

包装一袋是多少钱，需要多少工人，一个月能包装多少也很容易算。

余下的无非是水电、工资、运输、报关等成本费用。

一个月三五万的产值，很低，但利润高。因为是纯收加工费。

投资也不算大，有五、七万就行。

投资少，收益率高的生意不可能不做的。

但有一个关键，卫生条件。保健食品的卫生条件可以说苛刻。

据说是每立方厘米的被检测对象里，什么什么细菌不能超过多少个。反正得通过检疫部门的挑剔。

投资大部份放在包装车间的卫生设置上。

港商很慎重，三天之内分两次试包，将样品托飞机送往瑞士，由国际知名的某某检疫单位测定。大陆的检测他反而不放心。

送回来的结果很令人振奋：完全合格。

港商有信心了，通知瑞士发货五千公斤过来。

我与杰则抓紧时间立厂，办相关手续。

因为事关卫生防疫，进出口等问题，手续相当繁琐。

还因为算是三来一补企业吧，得省级的海关总署批准。

杰是比我更不善于搞外交的人。我单独去了省会。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报审材料足有几斤。

当我把厚厚一叠材料递给负责审批的处长时，得到的是一阵嗤笑。

“一个月就三五万加工费呀？值不值得搞呀？”这处长是个女同志，好像三五万在她眼中如尘埃似的。

其他人也拧过头来吃吃的笑，仿佛我是一只怪物。

我不陪笑，沉默地等。吃着国家俸禄的人，不知搞企业的艰辛，不必与之计较。我想，只要你批准就行。

不知是不是我的沉默，使得女处长也觉得嗤笑不妥，终肯埋下头来看我的材料。

看完的结果竟然是“拟不批准”。

我问她理由，竟然是企业太小了，没什么意义。

我很窝火，但不能发火。很失望，但却不甘心就此回去。

当她把材料递还给我时，我豁出去了：“海关大概未有下岗的机制，处长不知道下岗的苦。我这个厂虽然只有三五万的产值，但能解决二十个下岗职工的就业。你虽身为处长，但要你帮助二十个工人上岗，你也未必办得到。”说到后来，我已有点悲愤。

我扭头走出了装修堂皇的处长室，思索着如何直面关长，讨一个关于“意义”的说法。

但在电梯口，处长把我叫了回去。

“拟不批准”四个字被划掉，改成了“同意”。

满以为一切顺利了，然而设置了我最终无法逾越的鸿沟的，竟是本土的海关。

货物已经到了码头，无论从港商要求的交货期，还是压码头的费用来说，都想尽快提货加工。

海关的一男一女两个关员，要再次视察我的工厂。

得出的结论是：厂房过于简陋，要我先改造厂房，后批准提货。

他不管我厂里的心脏——包装车间已达到国际权威机构的认可。

却指示外墙要修理、窗口要加防盗网、仓库要通风、大门要有值班室等等一大堆与生产无关的要求。

这是有本本规定的。

要命的不是改造厂房需多少钱，而是时间。

窝火的不是有这本本，而是这本本第一次视察时没拿出来。

连生性耿直的杰也劝我千万别火，求。

不是求他们不要本本，而是求允许我一面生产一面整改。

但没有用。

有朋友说我们礼数不到。但这礼数的确难做。

有次在海关的办公楼听那个女关员对同事说：“昨晚托人买了盘君子兰，才三万元，真便宜。”

我们的礼数还能做到什么档次呢？

只好一面整改厂房，一面弯弯拐拐的托朋友找门路，希望能提早一天是一天。但得到最多的回应是很现实的：你能出多少茶水费呀。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更心急如焚的是那个港商。

他来了，要我带他直闯关长室。

关长不在，只有副的。

港商说：我都不嫌弃这个厂简陋，只要能做出合格产品就行。怎么你大陆人反卡着大陆人呢？连一面生产一面整改都不允许。

副关长看了我们摆的瑞士权威机构的鉴定：说可以考虑。我马上松了口气。

但副关又说，等正关回来我汇报汇报，一定研究研究。我的心又紧了。

我们同胞的“研究研究”实在领受得太多了。

果不其然，正关回来又走了，走了又回来了。终等到“研究”结果出来，同不同意，已无意义。

港商来电说：把货物原装运回香港吧，我几近破产了。

就因为这批货不能及时交割。

港商没要我们赔，他体谅不是我们的错，也体谅我们赔不起。只说了一句很令人心寒的话：以后一辈子都不再踏这地方一步。

第三次老板梦，碎得如玻璃从高处摔下。

我的无能，连累了朋友。

我和杰把自己最后的积蓄，给那班工人发了两个月工资。

我们自己，又变得一文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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