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夜里缓缓进了站台,昏黄的月台连着不远处英式气息的车站大厅,覆盖着瓦楞铁的尖尖屋脊,黄砖窄窗,稀稀疏疏的人影,夜风卷着几片梧桐叶扫出来,倒愈发显得空荡荡的.

惠珍拎着柳条箱还没走几步,一个穿长衫的脚夫走过来.她正犹豫着是否要花这挑钱.那脚夫已径直从一位貂皮袄的妇人手中接过行李,却是没留意到她.毕竟她穿的不讲究,一身洗得惨青的白纱旗袍,荷叶边的袖子早起了毛,过时的样式,有些近似寒酸了.

也罢,这一路的花销已是不少,还是能省则省的好.穿过月台的拱型长廊,车站外一身穿青丝长袍的男子正举着块纸板,站在一辆黑色小汽车旁.牌上正写着叶惠珍三字.

惠珍走近还未开口,男子便道:"可是叶小姐?”

“你是?”惠珍迟疑了下.

那男子五十开外,道:“敝姓李名文忠,是小姐姨母府中的管家.太太今日本要来,不料老爷的病有些加重,一时分不开身,便派我来此接小姐."

“那有劳李管家了.”二人上了车,惠珍又开口道:“那姨夫的病近来可有些好转?”

李文忠叹了口气道,“一直是老样子,不见起色.”又问道:“听说小姐和太太之前从未见过面?”

惠珍沉默了片刻,道:“却是头一回,此前和母亲长住在厦门,和姨妈都是些书信往来.”

该从何谈起呢?她的母亲,年纪轻轻时就和她画画的穷父亲私奔,败坏了娘家的门风,从此也和家里人断了往来.

她出生不久,父亲便去世了,一家人挤在弄堂的阁楼上,昏黄的木屋里总漫着股灶台的烟火气.每天清晨,弄堂外一传来城郊菜农的挑粪声,她会踩着焦黄的木板楼梯,颤微微地端着马桶,和邻居在巷口排成一排等着粪车.

粪车的木轮吱吱呀呀地从碎石子路上轧过,那帮倒粪桶的妇人们,披着未梳理的髻发,一身鱼肚白或深蓝的布衫子,微微开着领口.她们的脸,无论姨娘还是大姐,均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呆滞而恍惚,笼着层浑浑的倦气.

她那时瞧着,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心慌,像一眼望到了二十,三十年后的自己.在这巷子里,时间是停滞的,一眨眼一辈子,哪有过青春这种东西.

直到去年从女高毕业,惠珍的母亲突然患病过世了.她本准备托人帮自己在小学找个教书的职位,姨母寄了封信来,表示愿将她接到自己家来照顾她.她姨母早年嫁给了直系的军阀陆应元.北伐战争以后,孙传芳失势,隐居到了天津.她姨夫仗着军中的人脉,与人合伙在城里开了贸易公司,同时又兼着几家洋行的董事,坐拥不少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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