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骑着自行车，一口气蹿出了老远，耳边兀自还响着婉儿调皮的笑声。想起刚才窘迫的情景，随风也禁不住感到好笑。

“这个耿校长，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活泼的丫头！”

随风一直走出了二里多地，这才想起，姐姐要他买的东西他都还没买。于是他又转回头来，来到集上，买了一斤猪肉，买了二斤鱼，最后又索性买了个西瓜，回去跟姐姐庆祝一下。

回到家，刚进了院子，随风就兴冲冲的冲屋里喊了一声：“姐！”

柳絮正在屋里准备做中午饭，听到随风大声的喊叫，感到有点诧异，急忙从屋里走出来，问：“怎么啦？”

“姐，我考上啦！”

“考上啦？”

“对，公费！”随风扬了扬手中的大信封，递到了柳絮的手上。

“真的？”柳絮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接过信封，看了看信封上的几个大字。“帆城农业学校”，不禁高兴的瞪大了眼睛，一连迭声说：“太好了，太好了……”接着就转过脸，嘤嘤的哭了起来。

随风看着姐姐的样子，眼里也不禁涌出了热泪。他知道，姐姐盼了多少年，才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过了好长一会儿，柳絮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说：“走，进屋去，姐姐做顿好饭给你吃！对了，你买的肉和鱼呢？”

随风这才想起来，两人只顾了激动，竟然把今天赶集的事给忘了。于是他赶忙手忙脚乱的去自行车上拿东西，边对柳絮说：“姐，我还买了个大西瓜！”

柳絮咧开嘴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院子外面传来喊声，接着柳河走了进来。

“随风！”

随风见是柳河，赶紧走过去，说：“柳河，我考上了！公费！”

“真的？”柳河一激动，握着随风的手跳了起来。

“对了，你呢？”随风笑了一阵，问柳河。

“我也接到通知了，是咱们平水县一中！”柳河高兴的说。

“噢，太好了！”随风拍着手，仰天大喊起来。

此时，两个好朋友又像回到了童年时期，牵着手在院里又跳又笑，大喊大叫，几个从门口经过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探进头来看。

“柳河，快进屋，姐姐今中午做好饭给你们俩吃！”柳絮看着他们俩激动的样子，也高兴的直笑。

“噢，不了，”柳河停止了笑闹，说：“我是特地过来叫你们的。我爸说今中午要庆祝一下，让我过来看一看。本来我想，如果随风还没接到录取通知书的话就不叫你们了，现在好了，我们都胜利了，今中午就到我们家去！”

“不用了！”柳絮推辞道，“随风今天去赶集买的鱼，你们哥俩在这儿吃一顿就行了！”

“行了，姐！这些什么时候做都可以，今中午就去我家！”柳河说着，一把拉起了随风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柳絮，见她还在那儿愣着，就喊了一声：“姐，走嘛！”

柳絮看了看，也就不再推辞，说：“这样，把西瓜搬上！”

于是，中午两家人就凑在了一块儿，为这两个打了胜仗的孩子一起庆祝。柳河的爷爷柳三强听了两个孩子都考上学的消息，乐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缝，连声笑着说：“好，好，好……”

柳河湾的人听说了随风考上了公费的消息，一时间又议论纷纷。山村里没有什么新闻，谁家的孩子考了学，谁家娶了媳妇死了人，都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

随风听够了这一些无聊的言论，便不再去理会。他讨厌那些前几天还落井下石的人，尤其是村支书王立国，随风更是不愿意看他。只是王立国的女儿海鸥在街上见到他，向他表示祝贺，他便笑笑置之——他对海鸥的印象并不坏，觉得她不像她父亲。

白露节气过后，下了一场小雨。雨不大，雨丝细细的连绵不断的飘下来，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如同抹上了一笼烟云。随风不禁想起了琼瑶的小说《烟雨蒙蒙》，觉得这情境挺合适。随风并不喜欢琼瑶的小说，觉得过于缠绵，而且跟现实生活相差的也很远。只是她的小说名字都很美，很浪漫，里面有一些情景描写的挺好。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经过这场小雨，天气迅速的凉了下来，气温在一夜之间降了十几度。那些昆虫突然间一下子没了踪迹，那些还没有做好准备的鸟儿，也纷纷开始收拾“行装”，或结伴，或自己，或成群有组织的飞往南方。树上的叶子开始变黄，然后一片片的落到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被风一吹，漫天飞舞。有几片落叶还特别的顽皮，飞到空中久久不肯落下，蝴蝶一样的划出一道长长的漂亮的弧线，随风飘向了远方。

傍晚时分，雨停了。随风踏着地上的落叶，慢慢的走在柳条河沿上。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依然没放晴朗，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队伍正往南方飞去。

他的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感慨。再过几天，他就要动身，离开家乡，像这些大雁一样，飞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去追寻生活中的一个梦想。人生或许有很多梦想，让你不断的去追寻，但追寻的同时，时光却如流水一样的不停逝去。等三年中专以后，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现在一想到要离开家乡，他却又有点舍不得。毕竟，这个**村养育了自己十七年，现在突然的要离开，他的心情怎么会不难过呢！

随风停住脚步，又望了一眼连绵起伏的凤凰山，只觉得这一山一水此时都显得那么的亲切。

当他望向北面山顶的时候，目光在那里停了下来。只见在山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道亮光，如同黑夜里的一束光柱，半圆形的慢慢往上升起，把整个山顶照得格外亮。随风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奇怪的现象，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那束光亮渐渐升上了天空，遮住了云彩和星星，雾一样的透出一种迷茫。光亮渐渐变淡，由北向南在整个夜空中扩散开来，一个小时后已扩散到了整个夜空，然后淡得渐渐看不出来，最后消失在了银河里。

天色早已完全黑了下来，随风还愣愣的站在河沿上，半晌没明白过来。他看见河对岸走过来两个年级较大的农民，其中一个说道：“南虹收白菜，北虹杀秫秸（高粱），出了北虹，看来要乱啊！”

随风知道他说的就是刚才的那束亮光，但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柳絮赶来喊他吃饭的时候，他才答应一声，跟着柳絮后面，慢慢的走回家去。

几天过后，随风离开了柳河湾。

走的这天，姐姐柳絮送他去石湾乡车站。柳河早已开学，去了县上的高中，村里其他一些上学的也都已离开，今年暑假，他是在家里呆的时间最长的一个。

出了柳河湾，随风慢慢的走在通往石湾乡的简易公路上，手里拖着一只崭新的人造革皮箱，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不时的抬起头来，看看田野里正在忙碌的人们，又把头低了下去。他突然觉得，这条平日里走了不知多少遍的简易公路，突然变得那么的短，仿佛一脚就能迈到尽头。他多么希望这条路变长，变得很长很长，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下去，无论走多久，都没有尽头。

柳絮慢慢的跟在随风的身后，不时的嘱咐着随风。尽管去石湾乡车站有十里路，但两人都不愿意骑自行车（他们家的那辆自行车已承受不住两个人的压力），就这样相跟着走在公路上。虽然柳絮已经说了很多，但她觉得还是不够，觉得还是遗漏了什么。对随风默默无语的表情，他也好像没有看到，只是在不断的想着还有哪些事情没有说，但想了半天，却没有想出来。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悠悠碧空，朵朵白云，那么的宁静，安详。

“今天真不该是送别的日子。”柳絮心想。每次看电影里面的送别场景，那些人经常是悲壮的吟一句诗或是豪爽的抱拳一拱手，而今自己送弟弟出门，却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让她伤感也伤感不起来。

一时间，她的心情只觉得乱乱的，各种复杂的情绪纷纷涌上来。从小到大，弟弟从没出过远门，现在突然间的要离开。虽然这也是自己所期盼的，但在感情上，她却难以接受。她忘不了过去的日子，父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姐弟俩一下子变成了孤儿，刚刚六岁的她便又当爹又当妈，用自己弱小的臂膀呵护着弟弟在风雨中长大。到底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她早已记不清楚，只是在不觉中，弟弟也已悄然长大，如今都要离开家乡，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奔向人生的另一个目标。

想到这儿，柳絮抬起头来看了看随风，突然发现，不知何时，弟弟已经长高了，站在随风面前，她要足足矮半头。

随风也发现了姐姐的异样，随即回过头来看了柳絮一眼，说：“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的！”嘴里说着，心里却涌满了苦涩。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心里如灌满了铅一样的沉重。多少年来，姐姐为了自己，吃尽了苦，受尽了累，一天学没上，一口好饭没舍得吃，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出人头地，也可以让父母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如今自己终于考取了中专，虽然不尽理想，但离自己的目标毕竟近了一步；在将要离开家乡的时候，他的脚却变得沉重了——离开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从此天各一方，这脚步，确也太沉重了！

随风抬起头来看了看前方，石湾乡已出现在面前，车站已清晰可见。不觉中，姐弟俩已步行走了十多里地！此时，姐弟俩都陷入了沉默，一个前边慢慢走，一个后面慢慢跟，谁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该从何说起。随风又抬头看了看，车站已近在眼前。车站，可怕的车站！

进了站台，随风站住了脚步。

“姐！”随风轻轻的喊了一声。

“嗯！”柳絮应了一声，抬起头来，泪珠已在眼圈里打转。

“我一放假就回来！”

“嗯！”

“我一到那儿就给你写信！”

“嗯！”

“我一有时间……”

“……”泪水，终于顺着柳絮的脸颊滑落下来，成串的滑落到地上，变成湿湿的一片。

“姐，”随风哽咽了一下，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掸，自己不能这样没出息。“姐，别这样，人家会笑话的！”

“嗯！”柳絮点了点头，眼泪却还是不停的落下。

“姐，车来了！”

柳絮急忙抬头，只见一辆残旧的公共汽车已停在了面前。她顾不得擦眼泪，急忙提起行李，把随风推上了车。随风接过行李，放置到了行李架上，随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姐！”

柳絮迅速擦了擦眼泪，走上前来，拉住了随风的手。

“姐，你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嗯，”柳絮应道，“姐姐不用你操心，念好你的书就行了！”

“我知道！”随风应了一句，声音已是嘶哑。

汽车按了三声喇叭后，缓缓的启动，缓缓的驶出了车站。柳絮拉着随风的手渐渐松开，又渐渐远离。

“姐！”随风喊了一声，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中，只见柳絮在车后面追跑的影子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凝缩成一个点。随风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了看行李架上那只崭新的皮箱，眼泪又涌了出来。

“故乡，就这样远去了么？”

秋风吹过，树上的黄叶片片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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