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他忘记一样，临走的前一天，爷爷又给他讲了一遍两家的故事————

1948年的东北，正是炮声隆隆，烽火连天的岁月。

当时是国共战争的第三年，战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在东北战场，国民党总兵力约五十五万人，被林彪的百万大军压缩在沈阳、长春、锦州等几个城市，正处于或守或撤的境地。一场东北战场上史无前例的大战即将爆发，战争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东北人的心头。尤其是在长春被围后，听说那里出现饿死的人情况，沈阳人就更加忧虑了。

1948年的7月初，长春已经被围两个月了。传闻，由于围困封锁，禁止外面的人与长春市的来往和贸易。在军队设置的警戒线附近，从长春城内被强制疏散而奄奄待毙的饥民成群结队，死亡率很大。

林子明的祖父林益梁，多方打探长春的情况，均没有准确消息。林益梁的堂兄林益栋一家都被困在长春城内，林益梁心急如焚，又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盼望苍天眷顾，一家人躲过此劫。

战争的残酷，对我们这些和平年代长大的人，是无法想像的。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真是一点不假，尽管沈阳还没有进入正式的战争状态，可老百姓们已是人心惶惶。

正如老子所言：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圣人不仁以百姓为驺狗!

当时生活在沈阳的林益梁也感觉到了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于是和有些人一样，他也准备逃往关内。

望着世代居住的祖屋，林益梁心生深深的眷恋。这是他从小就生活的地方，充满了童年的欢笑，洞房花烛的喜悦和孩子出生身为人父的骄傲。。。。

虽然自己的皮货生意勉强还可支撑，使一家人不愁度日，可是和前几年比起来，早已是天壤之别了。不仅陆续辞掉了5个雇工，就连妻子也要到柜上帮忙；家里的积蓄也在一次货物运输途中被抢，损失了大部。

现在必须要决定了，不仅是生意的问题，而是生命的问题。否则！一旦沈阳被围，那全家就要步堂兄林益栋的后尘了。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大哥一家春节时回沈阳祭祖的情况。谁能想到，仅仅半年，已是生死两不知了。可怜两个小侄女，林绍松和林绍竹，还是一个八岁，另一个才只有三岁孩子。

不能因为自己对故土的不舍，而让一家人遭灾啊！

林益梁看了看灯下已经睡着的两个孩子，5岁的儿子林绍中和不满两岁的女儿林绍梅，他们睡的是那么安稳，女儿的嘴角还露着甜甜的微笑，好像这个世界是温暖安全的城堡一样。

不能犹豫了，想到这里，林益梁下定了决心。跟妻子说了一声，就走了出来。

大约走了10几分钟，穿过一个胡同，来到了义弟彭泽鑫家。

在院外林益梁就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古筝声，让人觉得凄凉。

近两年生意不好做，彭泽鑫难得**笑容，经常弹筝以解愁闷。

对林益梁的来访，彭泽鑫没有一点意外，因为他们经常在灯下畅谈。

二人在外厅坐下后，彭泽鑫拿出他的烟杆，点燃后，抽了起来。

“二哥，你今天来，不会是找我闲聊的吧。”

“是啊，三弟，我看情况不好啊，如果沈阳一旦开战被围的话，咱们怎么办，你想过么？”林益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彭泽鑫深吸一口烟说：“我也害怕啊，要不，二哥咱们走吧，到关内去。”

林益梁盖上碗盖，放下茶碗，叹了口气说：“到关内去，可是具体去哪里呢？咱们世代居住在这里，别的地方也不好生活。”“现在看来，当初真应该听文大哥的劝，随他回关内的。那时咱们还有些资本，可以在关内置业。这两年下来，已非当日情景了。”

林益梁说的大哥不是别人，正是文洁的爷爷文靖天。文家祖籍河北长门村，就是冀东沿海一带，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大户之家。因为靠海而居，所以文家养了十几条大船，还晒制粗盐，制作粗碱，这在当时是很赚钱的勾当。

民国时期，昌黎，滦县，乐亭三县人，纷纷来东北做生意，许多有名的店铺都是这些人开的。因为这三县的人，待人和气，不轻易得罪人，又颇为精明，因此东北人给了他们一个不雅的称号“老呔儿”。

文靖天就是一个出了名的“老呔儿”，在沈阳表面经营海货，腊鱼等生意，实则贩运粗盐和粗碱。从1937年到1946年，他一直在这里经营生意。1942年，文靖天结识了林益梁和彭泽鑫，三人意气相投，也都读过几年书，于是结为兄弟。文靖天生于1913年，长林益梁两岁，长彭泽鑫三岁，成了二人的结义大哥。

三人因为长得各有特点，又颇有所长，所以在当地都有自己的绰号。

老大文靖天身材高大，为人仗义豪气，精明干练，善断多谋，好读史书，所以人称：文一雄；

老二林益梁身材适中，儒雅大方，为人沉稳机智，优以文采见长，功于诗书，写的一手好字，人称林二才；

老三彭泽鑫身材修长，长得眉目清秀，擅长音律，数算无双，功于谋算，人称彭三俊。

文家在关里关外都很有名气，方方面面的都要给些面子，所以在文家的照应下，林彭两家那几年生意做的还算顺利。

1945年，日本投降，持续八年的艰苦抗战结束，国共开始谈判，很多人以为可以做几年太平生意了。没有想到的是，内战不到一年随即爆发，东北的共军一开始连连失利，老百姓都以为国民党将要一统天下了。

但是文靖天不这么认为，因为生意的缘故，经常四处来往的文靖天发现，国军虽然表面得利，但是广袤的农村黑土地却越来越被赤化了。国军在东北不久将会迎来共军的反攻，一场大战是迟早的事情。

因为国共都在东北争夺，小战不断，城市和农村的贸易联系越来越难，生意也是每况愈下。1947初，为了避免损失，文靖天决定离开东北，回老家长门村。并把原因也告诉了两位兄弟，还说，将来如果他们想离开沈阳，没有地方可去的话，就来长门找他。

现在看来，文靖天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啊。这两年，林益梁和彭泽鑫不仅没有赚到钱，还赔了不少。尤其是彭泽鑫，因为他做的是东北木耳生意，赶上乱世，南北交通不好，加上丢了几次货，赔的已经没有本钱了。还是林益梁给了他照顾，文靖天也从长门让人带了一些钱给他，这才靠两个义兄的帮助苦苦支撑呢。

“要不咱们也走吧，去关内投靠大哥；你说呢，二哥。”

“好！我今天来就是想劝你和我一起走的，咱们从明天开始关门歇铺，变卖家产回关内去找大哥。”林益梁高兴的说：“一切要快，咱们用十天时间做准备，十天后，也就是7月21日准时走。”

“好的，我听二哥的。”彭泽鑫把烟杆一放，如释重负的说：“十天后，准时走。”

二人卖掉了祖屋和一切值钱的物件，只留了些随身的衣物，21日一早就来到了沈阳火车站。

林益梁的妻子怀抱不满两岁的女儿林绍梅，五岁的绍中跟在父亲身后；彭泽鑫和妻子带着三岁的儿子彭连文，两家人急急来到了车站。

在两人正准备去买票的时候，林益梁的妻子突然发现林绍中不见了，这下可急坏了，把女儿绍梅交给彭连文后，林益梁就和妻子分头去找儿子了。

顺路往回走了一好长段，在一卖烧饼的车后，林益梁发现儿子正在那里啃着烧饼，于是把他一把抓了过来问：“你怎么在这里？”

“早上没吃，我饿了，就买了个烧饼。”儿子倔强的说。

“你哪来的钱？”

“以前妈妈给我的，还有点。”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纸票。”

“好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林益梁来不及批评儿子了，拉着他的小手就往回走。

来到刚才和彭泽鑫分手的地方，他没有看到彭泽鑫一家，以为他们也找自己去了。心里一阵埋怨，你在这里等着就好了，这么你找我，我找你的还有个完啊。

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妻子也满头是汗的回来了，看到儿子，她喜出望外，一把抱过，又亲又摸得说：“宝贝儿啊，你去哪了啊，可吓死妈妈了。”

三人在这里焦急的等着彭家人回来，可是由早晨直到中午，也没有等到。正是盛夏时节，毒辣辣的太阳，晒得人如被烤焦一般。

中午，林益梁说，咱们别等了，先去吃点东西，再回去看看吧，是不是老三他们出什么事了。

林益梁回来向每一个他熟识的人打听彭泽鑫，都说没有看见，直到很晚，三人没有办法，房子已经卖了，只好找了个小店，先行歇宿。

第二天又找了一天，还是没有彭家人的任何消息。

林益梁绝望了。

身上带的钱已经不多了，家里的积蓄和卖掉家产后的钱，几乎全在包袱里。在寻找儿子的时候，因为很慌，包袱也随手交给了彭泽鑫。现在，他已经别无办法了。

还好能够买两张车票和付清店钱，于是夫妻二人只好回了关内。

一路上，妻子不停的哭泣，因为小女儿还跟彭家人在一起，离开她这个当娘的，怎么舍得。

林益梁只好劝慰妻子说，老三找不到咱们自然会去长门找大哥的，咱们快去，说不定他们已在长门等咱们了。

轰隆隆的火车载着满腹思绪的林益梁一路向关内驶去，他望着窗外那无垠的黑土地，只能在心中默默的说着再见。

离别故土是痛苦的，更何况失去了女儿的消息，林益梁不由吟起了辛弃疾的一首词来：

深山闻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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