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开始后，学校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变化。学工学农的气氛淡薄了，抓教学上质量的气氛浓了。寒假前布置学生为校田地积肥拣粪的任务无声的解除了，当任成福问李秀媛为啥学校还不收粪肥时，李秀媛温怒地道：“种这么多年地还没种够，看样子你真的是有力无处使了，多往学习上使使吧，就别再老挂着学田地而荒废学业了。”像任成福这样在户外劳动要比室内学习受用的学生远不止他一个，这不来自于他们的天性，都是“文革”的十年造成的。他们这一届学生是地地道道的“文革”教育革命的殉葬品。“文革”开始初年入小学，“文革”结束的下一年中学毕业。全班四十三名学生，像顾思阳一样坚持文化课学习，真正把学好社会主义文化课作为己任的学生不超过十人。他们将这弥足珍贵的最后一学期的分分秒秒都心无旁骛的用在了学习上。“文革”后给他们仅留下的唯一的一个学期，让他们真正过了一回学生的生活。就在期末考试完毕，大多数学生高呼万岁的时候，顾思阳周围几个爱学习的同学有些伤感，他们没有过够这种真正学习的生活，他们觉着他们的大脑里还是**，需要更多的知识去填充夯实。可是，生命里留给他们学习的时光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耗尽了，只有再回首，不能再重来。

他们班里符合留城安排工作条件的只有他一人，像任成福等几名近郊持农民户口的子弟都返回户口所在地生产队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持城镇户口的同学编成集体户，到远郊乡村或外市县农村插队。在取毕业证书和毕业照片那天同学们意识到最终的分别已经来临，今天走出校门以后再聚首就不知何年何月了。多年的友情在这一刻的凝聚中得到升华，积淀已久的陈怨旧忿在这一刻里也挥之而去。男同学拥抱以后拍肩擂胸握手道别，女同学抱头痛哭洒泪而别。李秀媛站在教室门口，每送走一名学生，给留下一句鼓励的言语。顾思阳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人，他依依惜别的摸过他坐了四年的书桌，那熟悉的桌面有几条裂纹，几块掉漆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在黑板前他伸出手掌抹一下黑板，手上留下一些粉笔的白沫。到教室门口，他用双手握住李秀媛伸出的手，缓缓地说：“李老师，谢谢您，谢谢您。”他声音哽咽的哈下腰去给李秀媛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李秀媛一直忍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在她欢快的笑声里落了下来。“思阳，能看到你毕业，老师心里很高兴，现在形势发展很快，不要放弃，也许将来大学高考还会恢复。”她拍拍他的肩膀说：“快去吧，贾洪涛好像还在校门口等你。”

他走出校门，不禁又回头环视一会校门里的教室、办公室，还有操场上几个戏耍的学生。贾洪涛等半天，实在忍耐不住的拉起他的一支胳膊。“走吧，还看啥呀，都等你呢。”他顺贾洪涛手指的方向看到前面不远处树荫下的杨絮、曲雪妍和戴深度近视眼镜的袁晓莉。“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他问。“就要分手了，几个人商量好了要聚在一起吃一顿，再照两张像。”贾洪涛说。顾思阳的脸上现出焦虑，“你咋不早告诉我，早晨走时好在妈妈手里拿点钱。”“就是不想让你出钱才事先没通知你，放心吧，说好了今天花多少钱都由我们四个人平摊。”贾洪涛说。他同贾洪涛走近树荫下的三个女同学，杨絮不高兴地问他道：“怎么十年大狱还未蹲够呀，看你恋恋不舍的样子，像是比离开自己家还难受。”“哎呦呦，人家思阳恋着学校，就多看了两眼你都嫉妒成这样，要是恋上或多看了几眼别的女孩，你还不得杀了他呀。”曲雪妍的一张利嘴，总忘不了挤兑杨絮。气得杨絮追着要拧她的嘴，他围树转了两圈，还是被杨絮摁住，乖乖的扬起白白的脸蛋让杨絮拧了一下。袁晓莉才反应出他们是成双成对的，自己落单，便打起了退堂鼓，“要不你们四个去吧，我家里还有事，就不参加了。”“那怎么行，都定好的。”杨絮和曲雪妍异口同声的不同意，她们一边一个挽住她的胳膊，就她最矮小，夹在中间像被押解的罪犯。一经毕业走出校门，就不再是学生，以前所有忌讳也随之解除。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的来到云雾山下的鸿宴酒楼。他们之中进饭店次数最多的可能要属贾洪涛和杨絮了，贾洪涛直接向服务员要一个单间，说是单间，其实就是用一人多高的木板隔成的简易间，上面通着气，里面一张圆桌，六把椅子，门上挡个半截白帘子，进人时往旁边一拉。五个人坐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伸手去拿桌子上的菜单，过了好久，杨絮见服务员拿着笔本站在门口等着点菜，就拿过桌上的菜单放到左边顾思阳的面前。他第一次进饭店，哪里会知道怎样点菜，他伸手把菜单推给对面的贾洪涛。贾洪涛看了一会儿，点了一盘溜豆腐，然后推给袁晓莉，她点的芹菜炒粉条，又推回给杨絮，她没再看菜谱，直接点了溜肉段和炸刀鱼。这两道菜，不在国营饭店还真不保证能否吃得着。好在这家国营饭店有原料，能做得出来。“咱是不是还得喝点酒呀？”点完菜，杨絮问大家。“喝就喝点。”贾洪涛呼应着杨絮，“你们女生来一瓶果酒，我和思阳来半斤白酒。”顾思阳摆手拒绝说：“你可别，我一次酒都不曾喝过。”贾洪涛不让劲了，“思阳，没喝过不一定不能喝，再过几天我们四个就要奔向广阔的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真正开始冬搏三九，夏拼三伏，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在地里刨食。走前也就能聚这一次了，你忍心不陪我们快乐的醉一次。”他见贾洪涛动了真情，不敢再坚持，“万一我喝醉了照不成像，不许你们笑话埋怨。”“这时候没人埋怨，你要是真的醉倒，我背你步行回家可以吧。”贾洪涛是豁出去了。酒菜很快上到桌上，都倒上酒以后，贾洪涛提议，留城的先说话，而后下乡的推举一名代表说话。顾思阳第一次端酒杯，手紧张的不停颤抖。他写讲稿要比张口讲话顺溜，在多人面前他更是不善于表达，战战兢兢地说：“我没喝过酒，是洪涛逼的，想到就要分开，心里实在舍不得，希望以后回市里能到我家来，也许没有好菜，但我可以陪你们喝酒。”他实实惠惠的扬起脖子喝进一大口去，呛得咳嗽不止，眼泪鼻涕都喷了出来。看到他笨拙的样子，几个人忍俊不禁，狂笑起来。杨絮白了贾洪涛和曲雪妍一眼，“就不知道心疼人，一肚子坏水。”她把手绢递给顾思阳。“是呀，正因为有人会心疼人，思阳才舍不得呢，要都是我们，他早就哄小鸡似的撵着快走，而且越远越好。”杨絮超强的优越感不仅让曲雪妍嫉妒，所有九中认识和不认识杨絮的女生都嫉妒。这次杨絮不但没发火，还笑着讥讽道：“下乡的四个人，说过让你代表讲话了吗？”然后用手指划着脸说：“羞死了，羞死了，来，咱先喝一口吧。”她端起杯面向袁晓莉说。贾洪涛也端起杯对着袁晓莉说：“她俩不见面就想得要命，见面就斗鸡似的没完没了。现在分到一个集体户，连睡觉都要在一铺大炕上了。照这样下去，到了户里咱俩还真得建议户长将她们安排炕头炕稍各一个，那样也许消停些。”袁晓莉马上鼓掌说：“我看行，到时就这样办。”顾思阳缓过气来说：“那样不行吧。要不然这样，让她们俩共同喝杯酒，算是捐弃前嫌，然后再喝一杯就痛改前非，第三杯那就是真情如铁，友谊长存，你们俩看可以不。”“好呀，关键时刻还得夫子，想出的点子就高别人一筹。”贾洪涛的话还没落地，曲雪妍受不住了，瞪红了眼睛对贾洪涛较劲，“你个臭脑子也听不出那话里的真意，喝行，你替我喝。”贾洪涛也想就此奚落曲雪妍一番，刹刹她往日对自己的威风，“酒，我可以代你喝，可事得你自己做。”“我知道了，别磨叽快喝吧。”她知道贾洪涛的酒量，幸灾乐祸的盼着贾洪涛能将杨絮灌醉。她不会想到杨絮六岁就开始泯爸爸用筷子头蘸的白酒。十一岁时逢年过节就能喝点葡萄酒，现在她独自喝一瓶葡萄酒都不会醉，更别说只是三小杯呢。大家又喝一会儿，最后以顾思阳杯里的酒喝干，而结束了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聚会。

从鸿宴酒楼出来右转二十几米就是上云雾山的石阶。由于喝了些酒，足下有些轻飘，他们都小心翼翼的蹬每一级台阶，稍不留意踩上石阶边的青苔就有滑倒的危险。登上清泉寺院前的小广场时，他们商量一下，都无意游览山上的景色，选了清泉寺、望江楼和九龙亭三个景地，照了七张照片。每个景地都有集体合照，在望江楼照完合照后，三个女生两个男生又分别照了合影。在袁晓莉的撮合下，杨絮挽着顾思阳合照了一张照片。贾洪涛、曲雪妍说啥也不肯照。顾思阳同贾洪涛合影时，蔚蓝的天空里有一只雄鹰在盘旋，摄影师换了几个角度把它取入了画面。照片七天后才能取，任务落到了顾思阳的头上。

在公交车里临分手时，杨絮塞给顾思阳一张字条，下车后他偷偷展开来看，“后天晚上六点，我家胡同口站点见。”他笑笑，心里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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