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六天后，那天早上，小诺要出院回家了。是秦天来接的。妈妈扶着小诺，小心翼翼地让她坐进车里。其他的人，龙龙、秦天、小华一趟一趟地往返医院拿东西。婆婆没有来，在家里准备接风的午餐。小云在店里忙着生意。

回到家里，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小诺马上被安顿到楼上的卧房里睡觉去了，好一会儿，送上来两个寡淡无味的产妇吃的菜。一个是藕糊煮肉、一个是丝瓜。在等的过程中，书生意气的小诺怕婆婆对妈妈说自己的坏话，曾经下楼过一次，用满怀戒意的眼神看着一大桌的人。小华问小诺：“姐姐，你有什么事吗？”小诺讷讷地说了声：“没什么事。”落寞地转身上楼去了。

妈妈边喝着小诺婆婆斟上的啤酒，边对婆婆说：“这一个月，可要你多操心啦！头月照顾产妇，最辛苦的。”

婆婆带着略有些尴尬的笑容，说：“辛苦是应该的。就是怕照顾不好。你看，我既要去园里摘梨、又要卖梨，不到10点回不来，一个早上就过去了。照顾不周的地方，免不了小诺要受些委屈。”

小诺妈妈说：“没关系！没关系！！早饭你让龙龙烧吧！等龙龙烧好了小诺的早饭，再去上班！你中午回来呢，刚好可以准备午饭。不耽误事的！再说小诺对吃一向不挑的，好伺候！衣服么，等龙龙下班回家洗一下也可以的！”

话说到这份上，婆婆不好说什么了。

然后，小诺妈妈又提出了送传代酒的问题。当地有一种风俗，生了孩子，男家要给双方的亲戚送传代酒——就是送一些酒啊肉什么的，以表示对传宗接代的重视。传代酒送去之后，亲戚们也都会有一般超过礼品价值的红包包回来。早年的时候，都是生了儿子送传代酒，如今，为了表示生儿生女都一样，很多生了女儿的人家，也要送传代酒。当然，也有人家嫌这些礼俗麻烦不送的。

婆婆一口答应下来了。然后就问小诺的亲戚有几户人家。小诺妈妈看婆婆这么爽快，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就说：“我们这边的亲戚有点多的哦！”小诺婆婆追问到底有几户？小诺妈妈说：“十三户。”

小诺婆婆倒吸一口凉气。

十三户！要一户一户送上门！而且，万一亲戚们为此到家里来看孩子，自己又要给他们烧菜做饭！

那些梨啊！那些梨还卖不卖啦！

婆婆一想到园子里掉了满地的梨，心里那个锥心的痛啊！那些，那些可都是钱啊！！！

婆婆还是咬着牙答应下来。真的是咬着牙啊！

其实在送小诺回婆家让婆婆照顾头月这件事情上，小诺妈妈确实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这是她经验上的局限性。——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小诺是她的长女，小诺所生的孩子是她第一个“孙”字辈的孩子，因此，她对照顾月子里的产妇会有的种种麻烦和不便、还有产妇会有的种种特殊的心理，没有丝毫经验。同时，小诺婆婆在医院时言语刻薄、耍小性子，她都一一看在眼里，越发地觉得自己不能把头月照顾小诺的责任兜揽过来。为什么？

小诺已经是你们家的人了！你们就有责任照顾她，对她好！否则我不放心！我就是要看看你们的表现！我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这样被欺负！

至于小诺，以她那种简单的性格，又处在身上极度痛楚、心灵备受打击的情境，就更考虑不到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与种种矛盾纠葛的复杂性了！！！

小诺婆婆呢？因为小云两年前生了儿子，已经照顾过月子，自然知道其中的复杂与不易。

中午吃完饭，小诺妈妈和小华又到小诺的房间里睡了一会儿觉。因为是六月的天气，热得很，小华就和妈妈一起在地板上铺了张席子。刚开始，小诺还和妈妈聊天。小诺对妈妈说：“妈妈，我有些害怕。”妈妈说：“怕什么！她不敢把你怎么样的！真要对月子里的媳妇怎么样，邻居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何况，你婆婆又是个爱面子的人！”

小诺心里还是惴惴的，但妈妈已经打起鼾来了。

其实小诺妈妈也是一个有心没肺的人，她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正如她把一个月子里的女人需要的照顾，看成仅仅是烧烧饭、洗洗衣服一样。她把自己的女儿——这个不善处理人际关系、更何况是复杂的婆媳关系的人，置于她单方面的愿景“要让婆婆好好照顾媳妇”的情境当中。却不知道，到目前为止，已经不仅仅是小诺的婆婆、甚至连龙龙和小云，都已经对小诺妈妈的行为，产生了彻底的反感。

午睡后，妈妈和小华走了，留下心里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小诺。她不知道婆婆会怎样对待自己。

婆婆在楼下洗澡，边洗澡边气恼地大声说：“什么传代酒，我们这里不作兴的！”

晚上，龙龙的姑姑来了，来看望刚生完孩子的小诺。婆婆对姑姑说：“人家的儿媳妇，造房子拿回来20万！20万那！公公不愿意拆旧房造新房，她就把门窗全都撬掉！可她呢？她连哪个是自己家都不清楚！！！”

这些话，像一把把锥子一样，尖锐地、深深地扎在小诺的心上。可是小诺不能说什么，也不能下去辩解。在当时的她看来，当场对婆婆发难，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她像死人一样，躺在**，默默地流泪。

姑姑上楼来，诧异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小诺。她包了小诺一个200块钱的红包，让小诺好好照顾自己。

晚上，龙龙待在隔壁婆婆的房间里，亲亲热热地看江苏卫视《绝对唱响》选秀节目。不时爆发出一阵阵开怀大笑。小诺在自己的房间里冷冷清清地等待着丈夫。她看着那个不懂事的小不点，小东西安静地躺在**睡着，脸蛋红嘟嘟的，肥肥的小腿和胳膊。小诺的心里，感受到了锥心的痛楚。孩子啊，妈妈还有你！还有你！你就是妈妈的心头肉！妈妈为你受再多再多的苦，都是值得的！

可是自己的丈夫呢！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在陪他老妈！他把我们母子扔在一边，他让刚生完孩子的自己，被嗜孽的孤独和悲哀吞没！

在当时的小诺听来，婆婆和丈夫的笑声是那么刺耳。这两个人，像是故意笑给自己听的、做给自己看的！

是的，你们才是一家人！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外人！一个刚刚为你们生完了孩子、被抛弃在孤独中的外人！！！

小诺和丈夫的心，开始有了隔阂。而龙龙，直到凌晨，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是星期天，龙龙不上班。一早，大概是8、9点钟的时候，婆婆出去摘梨了。隔壁婆婆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小诺知道龙龙就在楼下（楼下有一个带来电显示的主机），因为身上疼痛，不想起床，就任电话在那里响着，想着龙龙会接的。

可是，电话悠长而固执地响着，直到响罢十三声，挂断了，龙龙还是没有接。

第二个电话又响起来了。小诺开始想到有可能是妈妈打来的。而且她也想到，龙龙很可能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她心里开始生了怒意。固执地不去接，她要龙龙去接这个电话！很久以后，电话又挂断了。

第三个电话打来了。小诺挣扎着起床，到隔壁婆婆的房间，接起了电话。果然，是妈妈打过来的。妈妈问小诺：为什么这么久不接电话？小诺说身上痛，起不来。妈妈又问龙龙什么时候过来？家里饭菜都已经烧好了，就等他过来了。

小诺说：“我问问龙龙。等会儿给你答复。”

小诺捂着腹部的伤口，一步一挨地下了楼，正好看到龙龙向门外走去。她眼睛里带着怒意，问龙龙：“为什么不接我妈妈电话？”

龙龙不回答，带着一种叛逆的、桀骜的眼神回答小诺：我就是不接，怎么着？

小诺的怒气一下子爆发了，积累了这么久的、强烈的委屈和怒意！她抓起堂前的一篮子梨，“哗”地一下，把整篮梨都泼到了门外。

龙龙两只眼睛一下瞪得比铜铃还大。“把梨捡起来。”他说。

小诺不捡。

“把梨捡起来！”龙龙的声调开始提高。

小诺还是不捡。

龙龙一个健步冲到小诺面前，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他要把对小诺妈妈的愤怒、对小诺的愤怒，统统发泄到小诺身上。

他要维护整个家庭的尊严。

小诺惊呆了！她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丈夫，想不通他怎么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打她？她才刚刚生完孩子不过一个礼拜啊！他居然这样劈头盖脸地打她！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面前这个被称为丈夫的人激烈地在她身上发泄他的怒意。

等他打完了，小诺默默地转身、上楼。一句话都没有说。鼻血，顺着小诺的人中流下。

眼泪？眼泪已经没有了。因为小诺麻木了，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以后还将面临什么。这些都无所谓了。

龙龙看着小诺呆呆地、一动不动地任他打完，默默地转身上楼。自己也惊呆了，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冲动的行为？他随着小诺上楼，讷讷地对小诺说：“小诺，对不起。可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没法控制住自己。”

小诺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可是，小诺不知道，自己什么做得过分了？泪水像关不了的水龙头，一个劲地涌出来，涌出来。但是，小诺不让自己哭出声，绝不哭出声!

小诺说：“我妈妈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接？”龙龙不出声。

小诺又问：“送传代酒的事，你送不送？”

龙龙说：“你把你的钱给我，我去买东西，就送。”

小诺的心又凉了一下。这时的小诺，忽然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她明白了，所有的懦弱，只会让别人更加肆无忌惮！妈妈包给孩子的红包，在我还没生小孩的时候，她就给我了。当天就被你拿去，再也要不回来！我弟弟包给孩子的红包，在我身上最痛苦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你代我收藏一下，我也说好的！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亲密的人！所以我信任你！还有你两个妹妹的红包，也在你口袋里掖着！你的口袋里装着将近3000块钱，可是你还开口向我要钱！小诺冷笑着说：“好！可以！我的口袋里总共700块钱，你拿去买东西。但是，亲戚包来的红包，你一分钱都不能要！都得给我！”

龙龙不吭声了。

小诺的心更冷了。这就是自己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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