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清晨，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河面上，枕河而居的房屋，仿佛在蓬莱仙境一般。河滩上有妇女在淘米，涟漪荡开去，令人浮想联翩。

岸边站着三男一女，旁边就是轮船码头，他们在等待太阳出来，好让雾霭散去，他们要坐船出行。如果雾不散开，能见度低，轮船就要取消早上的航次。

杨秀英穿着一件红色滑雪衫，系着一条白色的围巾，在淡淡的晨色里，显得格外鲜艳。张建成上身穿了件藏青色的中山装，上边和下边各有两个口袋，在右上方的袋沿上，插着一支英雄钢笔。管虎和李培明都穿着西装，里面是一件件的毛线衫。

天气有点冷，他们的脸色红红的，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兴奋。

船工招呼上船，管虎、李培明、张建成和杨秀英，各自提着行李，登上轮船，钻进船舱。

小镇通往苏州，当时有公路和水路，坐公交车虽然方便，但非常拥挤，连搁脚的地方都要见缝插针，车厢里只有几个座位，大多数人要站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市里，老年人肯定吃不消。通常，驾驶员不说车上坐了或载了多少人，直接骄傲地说是装了或塞了多少个，把人当牲口一样。坐轮船虽然慢，但很舒适，而且人人有座位，可以避免拥挤受伤，很受中老年人的欢迎。

管虎决定坐轮船去苏州，是想避人耳目。轮船上乘客少，除了他们几个，没别的年轻人。

雾渐渐散了，船开了。郭玉新果然没来。

管虎问张建成：“张老师，郭老师怎么没来？他不是说和我们一块儿去吗？”

“我略施小计，他就知难而退了。”张建成笑道，“前几天，学校里组织班主任开会，郭老师不是班主任，他问我开会的内容，我说，校长在会上讲，他听到小道消息，学校里有个别老师想去海南，这是不允许的，凡是违反纪律擅离岗位的，以开除处分！”

李培明感兴趣道：“这就让郭老师退缩了？”

张建成笑道：“郭老师一听，当时就说，那我不去海南了，被开除了不划算，以后当不成老师了，要去你们自个去，我放弃。”

秀英轻叹一声：“果然是个胆小鬼。”

张建成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道：“秀英，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两百块，你收着吧。”

“我不要！你退给他吧！”杨秀英把头转向窗外。

吴淞江碧波荡漾，两岸杨柳依依，绿色的麦田延伸向远方，在晨曦和微风中，显得生机勃勃。

“我都出来了，怎么还他？”张建成为难道，“要不你先收着，你是他女朋友，他也是出于关心你。”

“我自己带了钱，不需要他的，到海南后，你从邮局汇给他吧！”杨秀英回头说道。

1988年，苏州地区的人均年工资在1200元左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有限的月薪里还要被留存30块，到年底和奖金一块儿发。100块一家人可以像像样样过个年了，200块将近是两个月的工资，杨秀英和郭老师的关系不明朗之际，她不会接受他钱的。

“海南对我们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是个未知数，是有风险的，郭老师发扬雷锋同志的螺丝钉精神，做一行爱一行，我们应该尊重他，他没做错什么。”李培明说。

这是褒扬还是讥讽？杨秀英瞟了眼李培明，没有说话。

张建成道：“说说看，你们的辞职手续办了吗？”

管虎道：“我昨天下班前，在办公桌上留了封辞职信，只说出于个人原因，想自谋生路，没告诉领导我要去海南。”

张建成笑道：“我们不谋而合，我也留了份辞职报告在办公桌上，告诉他们我走了，管他们批不批呢！”

杨秀英说：“我没写辞职信，也没告诉家里人，带了换洗衣物就出来了。”

“秀英，你这做法有点欠妥！没请假，旷工三天，单位有权开除你，这会影响你的名誉；没对家里人说一声，他们会担心你的。”李培明关心道。

“你们不也偷偷摸摸出门的吗？还说别人呢！不过，顺利到达海南后，我会写信给家里报平安，会给单位说明情况，至于单位给我什么处分，我人都走了，不在乎了。”杨秀英笑了笑，又道：“倘若家里人和单位领导事先知道，我就走不了啦，这不是很遗憾吗？所以说，我只好不辞而别，先斩后奏了。”

“我能理解秀英的做法，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在一些人眼里就是盲目冲动，不守规矩，但凡要干出一番事业，开始总是不被人理解的。”管虎笑道，“幸好我们有伴，不寂寞。”

张建成笑道：“烟花三月下扬州，咱们却是上海南，但愿海南岛给我们带来好运！”

管虎说道：“安于现状，稀里糊涂，是好混，但对不起我们宝贵的一生！树挪死，人挪活，年轻的时候不出去闯一闯，到老了就悔之晚矣！”

李培明道：“是啊，生命赋予我们只有一次，虚度光阴太可惜了，古人说得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面对滔滔江水，面对迢迢旅程，他们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3月3日下午，他们到达广东的湛江，排队坐渡轮过琼州海峡，准备去海口。

海面辽阔，超越人的视线；海水湛蓝，如天空一样深邃；海风咸咸的，带着鱼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海浪像摇蓝一样，或轻或重地拍打着船舷；海岛如漂泊的绿洲，镶嵌在蓝蓝的大海之中，令人神往……

大海和草原，是每个人心中向往的地方，不是因为田螺姑娘的传说，也不是因为草原大汗的传奇，面对草原和大海，可以拓展人的视野与心胸，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伟大，以及人类的渺小，使人产生亲近之情和敬畏之心。

船上人很多，大家显得很兴奋，仿佛见到了梦中情人，很多人禁不住欢呼起来，还有的人在热烈拥抱。

李培明跟旁边的人寒暄，了解到船上大部分人是去海南岛“淘金”的，有的大学刚毕业，有的上了几年班，有的是工程师，还有记者和作家，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各行各业。

管虎和李培明相视一笑。看来，同道中人很多，想去海南岛的大有人在，不怕没有伴。

时近傍晚，通红的晚霞映射在水面上，海面上仿佛燃烧一般绚烂。

“太美了！太令人陶醉了！”杨秀英喃喃自语，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一只手不知不觉握住身边李培明的手。

李培明偷偷看她，见她秀美的脸庞，在霞光下愈加娇媚，绯红的脸颊，宛若熟透的红富士，真想靠近亲吻一口。

李培明没有头脑发热，他知道，杨秀英下意识的拉手，只是想和自己分享喜悦，并不是暗送秋波。

管虎在和身旁的中年男子聊天。管虎说：“大哥，您哪儿人？”

男子冲他一笑，道：“我江苏盐城的，你呢？”

管虎惊喜道：“我苏州的，咱们是江苏老乡呢！”

老乡是个宽泛的概念，好比气球一样，可大可小。同乡、同村的，当然是老乡；同县、同市的，也可称为老乡；如果你在国外，只要知道身边有人来自中国，就会油然而生老乡的亲切感。

男子惊奇地说：“苏州？那是人间天堂啊，你们怎么从天堂到这天涯海角来呢？”

管虎笑道：“天堂里的人悠闲惯了，我怕未老先衰，就逃出来了。”

中年男子颔首道：“我去过苏州，苏州人的确有一种小富即安、知足常乐的心态，很少有人离家打工。”

管虎道：“您说的很到位！大哥，您来海南是旅游还是出差？”

中年男子犹豫了一下，道：“我跟你们一样，过来找出路！原先，我在老家的国营工厂当中层干部，受到排挤，一气之下办了停薪留职，一听说这儿要办特区，毫不犹豫就过来了！”

张建成在一旁说道：“我真佩服您，大哥！您四十多岁还愿意放弃优裕的工作来这边闯荡，我们年轻人更应该勇往直前了。”

“年轻是你们最大的优势，我跟你们说，三十岁之前，你们随便闯，不要怕失败！积累经验就是积累财富！三十岁以后，可能要考虑家庭什么的，需要慎重一点。”中年男子语重心长地说。

“谢谢您的指点！”张建成由衷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渡轮离海南岛越来越近了，李培明看到港口那几个大字，惊讶得张大了嘴，叫道：“秀英港！秀英，你看，港口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你和海南真是有缘啊！”

杨秀英抬头去看，前方停靠的果然叫“秀英港”，不禁嫣然一笑：“看来我来对了。”

轮船缓缓靠岸，船上好多人在大声叫喊：“海南，我们来了！”

情绪是能感染人的。管虎、李培明、张建成和杨秀英，他们自觉加入了欢呼的队伍，张开双臂，大声叫喊：“海南，我们来了！海南，我们来了！”

欢呼声盖过了浪涛拍岸的声响，在秀英港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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