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小周左手扶住方向盘，右手一按机关，小车里立刻响起流行歌曲。大家听着音乐，昏昏欲睡。

在离三元乡大约还有五里的地方，远远就见一位农民打扮的人在路边挥着手要求搭车。小车到他身边时，小周把车刹住。那农民也不客气，他挑起两个蛇皮袋就上车。我坐在车门边，连忙接过他的蛇皮袋放在座位的空隙处。那农民说，谢谢，谢谢……他坐下后就摸出一包劣质的烟，低声下气地说，鄢书记，对不起，抽烟吧……

鄢书记睬都不睬。那农民碰了鼻以后，并不显得太尴尬，他转过身来把烟递给徐主任和我，我们都不抽烟，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才把烟重新塞进口袋。

行了大约一里地时，就听见鄢书记说，小周，这是你自己的出租车吗？你有什么权力随便搭人？

嗯？我吓了一跳，鄢书记坐在前排，我侧过脸去看鄢书记，见他满脸怒容，斜着眼睛盯着小周，小周不敢吭声，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再看那农民，却像没事人一样，还是正襟危坐，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想，这乡下人真沉得住气，鄢书记责备小周好像与他无关。要是我，真会马上喊司机停车下去。

鄢书记又说，这小车，你能开就开，开不了就滚蛋！这简直是下通缉令，我和小杨都面面相觑，坐不住了。人都是有自尊心的，这样的狠话谁受得了啊？

小周和那乡下人还是不吭声，脸上毫无表情。我暗暗责怪这乡下人，为了省几个坐客车的钱，不但自己受气，还连累司机挨骂，真划不来哟！再看徐主任，他也无动于衷，好像这事是司空见惯了。车子在乡政府门前停下，小周转过头来说，舅舅，下车吧。啊！原来那搭车的农民是小周的舅舅！那农民说，好！好！好……

我帮他提下两个蛇皮袋。临走时，他仍然不忘记向鄢书记道谢，鄢书记，谢谢你，谢谢你……

鄢书记还是不理不睬。我想，不是亲不沾身，那农民搭车也不是没有原因，外甥开车，车子里也有空余的位子，顺路搭他一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你鄢书记做得也太过分了！

小车进了乡政府大院，我们都下了车。鄢书记吩咐徐志平，徐主任，你把两位大学生村“官”安顿一下，晚上就在食堂用餐，加几个菜。又对我和小杨说，不好意思，穷乡僻壤，条件有限委屈你们了，你们就暂时在二楼的客房里住下吧。至于分工的事，等晚上开过党委会，明天组织委员会找你们谈话，就这样吧。

我和小杨都说谢谢鄢书记的关照，你休息去吧。

鄢书记走了，徐主任帮我们把行李提到二楼客房。

客房有六间，一间住四个人，我住在男客房1号，杨红艳住在女客房3号。现在不是会议期间，没有客人，所以我俩都是一人占着一个房间。我们三下两快就铺好了被褥，挂好了蚊帐，上有电灯风扇，下有电视机和电话，阳台上有自来水和脸盆，有这样的生活设施，我们心满意足了。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江西苏区曾流行过这样一首顺口溜：苏区干部好作风，自带干粮去办公，日着草鞋走山路，夜打灯笼访贫农。那条件是够艰苦的了。

全国解放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随着群众生活水平的提高，干部的待遇也日益改善，行有车，食有鱼，住有房，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革命不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么？我们洗了脸就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乡政府共有六幢房子，每幢都是四层。除两幢用作办公外其它四幢有两幢是干部职工宿舍楼。楼与楼之间相隔很远，那是为了方便住户采光。地面建了不少花坛，里面种植着奇花异草。我就不理解，乡政府的编制也就是四五十人吧？建这么多房子有什么用？

徐主任说，乡政府原来是四幢房子，鄢书记来了以后又建了两幢，现在房子充盈得很，有两幢房子还是空着的……我不懂建筑，但凭常识，也能估摸出它的造价，每幢房子少说也得80万。

我问徐主任，为什么要建这么多房子？这不是浪费吗？徐主任诡诈地一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领导有领导的打算，你就别问为什么了。想起父亲叮嘱的话，不该问的事你要忍住不问，我也就不再问了。但我有我的看法，这真是穷乡书记富乡命，科级和尚处级庙啊！

次日上午，乡长李佳栋和组织委员陈福全找我和杨红艳谈话。陈委员说，昨晚召开了党委会，研究你们俩的分工问题。决定小韩去山弯村担任书记助理，根据工作需要，小杨就留在乡政府担任党政办公室助理，照顾女同志嘛……

小杨一听就急了，她红着脸站起来说，我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到村委会去工作，怎么能留在乡政府？这不符合上面的精神呀！请党委收回成命，重新研究，我不能留下，随便分到哪个村我都毫无怨言……

小杨的话没完，李乡长马上挥手制止了她，小杨，别激动！别激动！年轻人愿意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精神可敬可佩！但乡政府同样是农村基层组织，你是中文系毕业，有一定的文字功底，你留在这里可以协助徐主任起草文件，保管档案资料，接待来访者，任务也不轻啊！目前乡政府缺少的正是你这种人才。你就安下心来当好这个主任助理吧。你万一要下去，等以后有机会，党委会考虑。即使目前，你思想不通，但组织要服从。工作中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找我。小杨，怎么样？我的话你可以接受吗？要不要鄢书记来做你的思想工作？

杨红艳叹了一口气，坐下去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想，乡政府的条件确实比村委会优越得得多啊，她为什么不愿留在乡政府偏偏要去村委会呢？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杨红艳才抬起头来说，好吧，我服从党委的决定。不过，你今天当着陈委员的面作出的承诺以后一定要兑现的。

李乡长说，我没作什么承诺啊？你指的是哪回事？小杨说，你说，我万一要下去，等以后有机会党委会考虑的。

他笑着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以可以，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将来一定兑现，一定兑现。现在来谈小韩的事吧。山弯村的书记刘海珊，长期患着一种怪病叫硬皮病。全身的皮肤绷得**的像鼓皮，一点力气都没有。起初以为是肌无力病，到省医院治疗都不见效。有一位医师看准了病因，说这是硬皮病，患病率是百万分之一，只有北京一家医院才有治疗此病的专科医生。他已去北京求治了，实际上他已失去了工作能力，我们想免他的职又怕影响他的情绪，对病情恢复不利。所以他的书记职务是有名无实，目前是村主任刘普生在主持全面工作。他是一个优柔寡断、办事无原则无主见的人，群众有事他处理不了，经常吵到乡政府来，让他当助手可以，叫他独挡一面就很难很难。所以党委派你去山弯村，名誉上是书记助理，但实际上你要担起书记的责任，主持全面工作，刘普生也不会因失去权力闹情绪。他早就叫苦连天，催着乡里派人去……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说，李乡长，我还只有22岁呀，又缺少农村工作经验，党委把这么重的担子让我挑，我实在挑不起啊！请改派别人去吧。

李乡长说，我知道你不是抗命不从，谦虚谨慎是好品质，我们派你去担此重任也不是毫无根据，我们看过你的简历，你在大学里担任过学生会**，又是共产党员，有一定的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能管理好几千大学生难道还管理不好一个村委会？何况有什么困难还有乡党委作你的后盾哩。你就大胆地干吧。

李乡长的一番话让我理屈词穷，再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了。我说，好吧，我只能勉为其难。不过，我要是干不好，请党委及早换人，别让工作造成更大的损失。

李乡长说，行行行，党委信任你，只要你相信领导，依靠群众，和村干部搞好团结，同心协力，你就一定能干好。下午我和陈委员陪你坐专车去上任。他站起来走近窗口，指着对面说，山弯村委会就在河对面，离这里的直线距离不过500米，很近……

我也走过去，盯着对面说，既然这么近，就不用派车，也不用陪同，我步行去吧。

陈委员“扑哧”一笑，说，这不是当街赶集，哪有你自己去的道理？古时官吏上任还要骑马坐轿，鸣锣开道哩。你一个人去上任，人家还会以为你是去推销产品的经销商。再说，没有党委陪同，你就没有面子，也没有威信，以后还怎么工作？嗯？

我说那就不用坐车，我们都走着去吧，像散步一样，十多分钟就到了。李乡长说，那河上没有公路桥，只有一座很危险的烂柴桥，平时当街赶集时也只有少数胆大的人敢从桥上过，多数胆小的人就得绕道上十里，我们还是坐车去吧。我好奇怪，绕道上十里，为什么不修公路桥呢？

李乡长说，简单的几句话说不清，以后再谈吧。谈话到此结束，我们走出办公室到食堂用餐。

小周把车子开到院子里，来送行的有徐主任和杨红艳。和小杨握手分别时，她眼睛红红的差点掉下泪来，有点难舍难分的味道。我和杨红艳不是同一所大学毕业，只是在报考大学生村“官”时不期而遇。女孩子总喜欢在男孩子面前撒娇，她的字明明写得比我好，填写报考表时她故意不写而让我代劳。去省城报考时，我们在一起吃饭，彼此都争着付钱。她虽然比我少考了5分，但总算也考取了。这次分配时，我们都被分到三元乡来，这也许就是缘分吧。交往两个多月，谁也没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我相信，我们之间已有了一定的感情基础。

她之所以不愿留在乡政府，我估计也是因为我的原因。山弯村离乡政府也就是500米远，只要有这份感情又何必计较这500米呢？她轻声细语地说，小韩，多保重，希望你以后多来乡政府走走。我说，你放心，我会来的。我和李乡长、陈委员一起上了车，南辕北辙地往水泥公路上跑去，把近在咫尺的山弯村远远地抛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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