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十七年前,约莫六点左右。
男人低眉,浑身发抖,以苦行者的装扮依附在门上。面黄肌瘦的面上有一双恬然妍美的眸子,皮肤上细密的环绕着青色的血管,泪水未见滑落的修长的手掌吊在膝盖上。
不停地沉泣,凄婉地弯折着脊背,抑制着声音,如裂帛。
天凝地闭之夜,孩子诞生在了与世音隔绝的木屋里,屋子方尺之外,套着高可参天的树木与如桎梏的环形衰草,即有千百只的脚,也非几日走地出这荒山野岭。
月光楚楚,罩在树顶层地逍逍遥遥的叶面上,婴儿几声颤啼,多蒙暖暖的月色庇荫,未惊起野荒的孤苦的生命,免遭了晦气。
“呜——。”散发着木天廖气味的黄色清夜溅在了地上,女人扬起头,把枕着的大衣盖在浊物上,撑起疲累的身子,撩起身边皱皱巴巴的床单,噙着泪水,让从附近村落邀来的独居的老妪,裹起身下皮肤徒然铁青的孩子,搁在自己怀里。
“是男孩。”老妪的话音里充满了忧虑,心明镜似的,孩子是没有名分的主。
女人荡着乌黑的湿发情绪不定地捻了捻孩子的小手,闭着嘴巴,双眼一泓静水。
“夏苏,进来吧,没死,没死,如你愿了……。”虚弱的语调掩不住硬邦邦的愤恨。
男人的身体像破碎的瓶子里迸射出的浆液,双手拽着门闩,哆哆嗦嗦地离开地面,停止哭泣,哀伤风流云散,轻灵地弹去手缝里的泪水。
咯吱一声,老妪喜冲冲地拉开门,门外的皎光似决堤的水,浸埋了男人的表情,他欠腰,爬进床底,拉出了一架用湿木镂刻的摇篮,轻声轻气的,“给孩子适适。”
女人怀里拢着孩子,睚眦咬唇,在爱恨中慢慢阎上了眼睛。
“起个名字,有了名字,他才能真确地遭这一轮你酿出的罪孽,有了名字,他才能让你铭记住,死也落不得一处干净。那直视着罪源着的灵魂将会给他最严峻的未来以惩罚。”
老妪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心慌忙,倒出屋外静候,尤为担心孩子安危,因为,女人凌厉的斥责是世所罕见的坦荡荡的嫌弃,自当合理地运用着能将无限空间除去的言语。
老妪沉闷地思索着当下的时代,可以想起某种感触、气味,少时,她默默感叹了声,“世风日下呢。”
男人伸长瘦巴巴的手臂不语,手指流淌于琴键上似的,可见喜爱孩子。
女人不再徒动嘴上,动作鲁钝地把孩子交给了男人,他前身**擦过怒冲冲的女人的脸。
“酉时出生,酉——稀,少些寒气,十二月天了……。”男人若有所思。
女人双眼烨然,意力占上风地抢话恶狠狠道:“酉稀,他以后就用这个标识活着,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记载在罪孽偿还的猎食的名单里,瞅准他日渐焦曲的身体,吃了他,吃了这臭气熏天的……。”
“不过一个名字。”无能填平女人一腔无底的恨意,男人抱着孩子无可奈何地扭转着身子,缓缓移出了屋子,潜意识里他是拒绝证实女人恶毒的一面的。
“婆婆,真对不住你。”男人微微低首,转移注意力,摆弄着孩子身上的裹布,脸色红晕晕的,不知说什么可好。
老妪关上门,边想边说:“里面没有什么保暖的东西,女孩子这个时候很容易染病。”她对这双年轻男女神神晃晃的态度十足的恨铁不成钢。
男人端详着孩子,似是而非地往前走,“婆婆,孩子可爱吧?”
看来是一位单纯的青年,要不,不会作出如此拙劣的诱导,老妪心生怜悯。
“可爱呀。”老妪察言,目光随着男人的身影,掏了心窝似地说“这把老骨头没几年活头,孩子与我是缘分,你有什么难处便说,苦了孩子我难受。恕我多猜疑,你们糊涂啊,私奔?这狭窄的世道,可你们怎么也这么狭隘哩,孩子怎么办?”
“只想让孩子活下来,孩子是唯一能为她警世的人,她不能虚虚幻幻的生活下去,精神迟早要崩溃。”男人仓皇地向前快速走了几步,沉默了下来,搔了搔眼角,实属无奈。
老妪暗暗点头,象是会意男人话中坚决的涵义,长吁一声,心情反而轻松。当然,比此事令人堪忧的事情多之又多,可少之又少的日子再合理排序也装不了蓬杂繁多的将来。
“你们折腾哩。”老妪怅怅道。
男人的唇边漾起一抹歉疚地笑,摸不找头绪的样子,欲言还休。
恰是这样,男人天资憨钝,所言所说总是无头无尾,无法捉摸每个词语穿插的含义,像是谜语,磨着听者的耐心,长此以往,形成了他行动多过言语的做事风格。
“你还有……。”老妪开始搞不清状况,最多认为他是希望她照料孩子和孩子的母亲些天日。
“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男人做了个深呼吸,眼神凝重,解释,“信誓旦旦地让她相信了我,许下了很多约言,本初,所有的誓言都不过是悲剧的体现,因为,脱离现实、超俗非凡的情感一定是浓妆艳抹后的残酷现实……当一层一层的粉饰剥落后。”
男人下意识地**拥着孩子,“毁了她的富丽的梦想,我不信任爱情,却用爱情欺骗了她,可她仍忘乎所以,直至穷途末路……,是我搁置着她的美梦,但她爱我,于是,孩子自然成了她臆度出的破梦的侩子手。你看呢?”
“我看。”老妪附念着男人说出的字眼,“也就是说,你担心母亲会伤害孩子,可孩子需要母亲是天经地义的。”
男人缩起下颚,摇着头,目光无所投放地难堪道“孩子是她最后的寄托,我应该让她明白,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是有一蹴而成的方法,至少在孩子未出生之前,……可错过了。”
老妪也摇头说“嗯。”旋即惘然道“那你想怎么做,哎,我伶仃一人地颠簸到今天,能帮上孩子是上天善待我,我尽力而为。”
男人挽起老妪的胳膊,抿着嘴,迟钝地摇了摇头,或许他不该把自身的问题累加在只有一面之缘的老人身上。
“婆婆,对不起了。”男人从怀里掏出一黑皮本子,塞到了老妪的手里,右手掌遮在眼上,满盈的月,在深红色的水流浮出。
“你?”老妪觉得哪里不对劲,又无话可说,撩开大褂,心诚意定地把本子塞到了贴身的衣兜里,扭身进入屋里,说是同为女人,总是能替他慰勉女人几句。
“该如何做?”
男人嗓音嘶哑,放下钩挂着泪珠的手。停在屋前月色清透,枯草萎缩的地皮上,不利畅地脱掉外套铺展在摇篮内。
“她不敢面对现实与幻想的落差,可她会无庸质疑地爱你……或比起来,她对我的感情干扰到了对你的爱,就好如磁场与电磁波,深奥了?啊,例如吃饱了蛋糕,就不会惦记起巧克力……怎么听起来是在炫耀。我的宝贝,你会美好地、雅静地成长起来的。”
男人爽朗地笑,把孩子放到了摇篮里,神乎奇乎的情绪转换,喜怒哀乐仿若面具。
孩子舔着拳头,右手臂探向星辰稀落的高空,咿呀咂着嘴,如一尘不染开放在高岭上的花儿。
“高岭上的一朵青莲。”男人低语,不容亵渎的情感流露,是种不受制约的父子之情。他洗耳恭听着孩子每一声咿呀,而后,不知以为知的是似恭维孩子地浅笑。
“是五六岁的时候。”男人抬起手臂,比了比高度,无辜地看了看静静盯着他的孩子,“不信有这么高?是胡乱举的哩,原来如此,酉稀是哄骗不了的。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记不清了,是常迷路在家里后院纷然杂陈的林子里,要不是姥姥去找,我会死掉吧?呵呵……,可我依然特立独行地去闯荡,闯荡——?”男人停下回忆,用“闯荡”描述童趣,内心非常的矛盾,宣扬小时独立勇敢似的,生在富贵之门,无数人为你挡风遮雨,还有什么不满而要你去闯荡?
有何不满?
无一例外,他们在父母面前一副由衷的羡慕气色——孩子将是要大器的人,而正是那些说出若至自灵魂的夸诞之词的人,一转眼,就挺着中正之士般的胸膛,端直着灵魂唾弃——不知好歹的东西。
实际是对他们的谄媚与厌恶无动于衷,司空见惯的,这才是真实的生活的此类想法根深蒂固的营扎在真理上。
“不要对正义、道德抱有希望。”男人想笑,却笑不出,“一条能走出林子的路都闯荡不出来,劳烦姥姥屡屡救我,每经历一次失败,一次失败的当中的失落、无助就会积压在下一次,愈来愈多,就越会易担惊受怕,往后发展到可以跳过繁杂的迟疑过程,像兴之所至地抓住空中飞舞的生物一样轻便——那些痛彻心扉的胆怯心理。”
男人举止突地超逸,肩头靠在摇篮边上,笑意优美而雅韵,直率而又深远。
“婆婆告诉我,这是典型的‘表层的疼痛,它是具体而纯透的疑惑,在仰俯之间,突然就会有了像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繁复的渴想踪影全无了。等吧,总有天会好起来,就在未来的时间里呢。等呢,是何等的艰困,勇气与毅力随时会让时间腐蚀。
所以,生命只有依托生命,渺小的本身才不会没入无边的茫茫的寂寥,才会对自己的存在不敢松懈,你看看普谷鸟,不用言语,只可意会的。’”。
男人的声音具有别样的穿透力,热情中潜流着企望,他舒惬地摆摆头,切盼的心音自然的流淌出来,他却极力隐藏,他是位父亲。
“要说的就是这种鸟儿,藏憩在迷路的树头上,天空泛白的拂晓,它从高空疾去,日头当照时,几声奇特的叫声伴随着摆动翅膀的声音又重新驻足在高杆上,咕咕等——,力竭地叫,满腹的衷肠糅合在粗哑的声调里,婆婆说,它在等人,千年而一成不变的等,等它偷吃了仙丹一去蓬莱山不复返的姑姑,你发现了吗?时间在它的身上已然失去了意义,它主宰了时间,婆婆说‘你做不到,就看着它等。’”。
男人跪地,上身轻轻挨着孩子,嘴巴凑在孩子的耳旁,眼珠纹丝不动。
“在你等候的期间,我也等你,在这里,何时过来都好,不是完完整整的也罢,一定要过来,我的孩子,我爱你。”
男人挑起孩子细弱的小指头,在孩子地注视下晃了一晃,欠身立起,手心搓了几下白煞煞的脸颊,郑重地看了一眼紧闭着的屋门,眼内白莹莹的,柔软的目光左顾右盼,最终还是停在了撅起**将哭的孩子的身上。
“我等你,等你给我说,你照顾与保护你的母亲的经过。”
男人自言自语,话里满是自信,举步往树木寥疏的方向走,停在一片干燥杂草里,酌定稍候,谜一般地蹲下身,从两只裤袋里掏出了装有透明液体的玻璃瓶子。
这时候,孩子哭了起来,急切切的叫声逼得人心慌。
男人略回身,拧开瓶盖,把液体有规有序地淋在身上,似乎有种东西强而有力地在他的心上萌生,面目平展,好像沉浸在温馨的回忆里,眼角折起微弱的笑纹,由于头发阴影的关系,眼神坚稳,仿佛峰回路转看见的温暖的灯光。
哧溜一声,男人擦亮了火柴,刹那间,他沉入火海,一切无声无息,明亮的残片让萧瑟的北风挟进了树林中。
孩子忽然哭闹开来,缠磨地拽着身边的被单,当漂浮而来的火星经过他的上空,他好奇地止住了哭泣。转而笑如绽放的青莲,在这月光妩媚下。
(3)
一九八八年,阳春三月,暮霭袅绕在霞光之下,酉稀孤身转悠在这座树林附近,发现了垮塌的屋子,从残木缝隙里觎视,一阵吱吱的孤寂的声音猛烈地飞出,酉稀受惊不小,急回身跑向别处。
“什么东西?”他胆怯地倾着耳朵听着渐渐沉落的叫声,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之后,就听玩伴儿人人自危地说,哪里被下了诅咒,果不其然,几个月后,相依为命的老妪去世,从此,他对哪里的传闻深信不疑。
(4)
而事实就是这般残酷!不留情面地抹杀了脱离现实的任何诺言,你情真意切的空说了一通,也比较不过谎言。
有时候,人真是如此的悲哀又愚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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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迂回的时光(6)a』
(1a)接近十二点时,静悄地落起了涓涓细雨。~云稀薄,每一片云边~或~或浅的镶嵌着金黄色的光边,~柔而平静。酉稀偏爱~郁的天气,这时候,对万恶的、美丽的都无~无望了,权充了~卸的原由。在黯黄的、参杂着岁日~刷般惨淡的灰白色的灯光包裹~,阁楼的阳台徒然小了一圈。整齐叠摞在东边角落里的酒瓶就格外的~眼,迸~~暗里的明光一般,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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