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莺莺之夜

今天这个夜晚是属于她的。如果可能，我情愿用我的青春岁月来交换它，只为了我能够在五花湖的食堂兼会议室兼俱乐部里会见我的命运之神。

幕布终于拉开了。

明灭变幻的灯光，光怪陆离的背景，把人们带到一个色彩缤纷的童话世界。在那里，一队春天的归雁在拍动着美丽的翅膀，寻找它们心上的春天——或者宁可说是一队春天的精灵正在运用丰富的舞蹈语言，回答人们的期待和渴望：啊，你的追求在那里。

生活里真有这样的瞬息，这么多的心同时振荡在一个乐思里，迷醉在同一个暗示中，倾倒在同一个眼波下。而造成了这一切的她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自己创造的这种奇异的舞台效果。她一会儿扬起轻盈的纱裙，一会儿舒展轻柔的腰肢，一会儿又踩出轻快的小碎步。在人们的目醉神迷中，她单纯得就像个透明体似的，把一个个花团锦簇、一个个美的主题、一道道灼目的光线，送进人们的瞳孔深处。

这是真的呢，湖水泛着微波，天上飘着白云，天鹅在修羽剔翎。生活苏醒了，她是在冰凌花丛中睁开眼睛笑的——赞美她。

她的名字叫莺莺。以前，我曾在五花县民间艺术剧团看过她的演出，而且立即成了她的崇拜者。请你想象一株水莲在春风的摇曳下是怎样的一种风情吧！只是腰身上那几条曲线就写尽了全部的女性之美。如果说这里是素描，特写是在她的眼睛上，长而又密的睫毛下藏着两汪清泉，除了天真再不反映别的什么。虽然有时这双眼睛会忽地垂下来，但也不是在表示沉思，因为她还没有学会沉思。笑涡是浅浅的，刚刚能使人爱慕而不使人迷醉。我自信没有失去自持力，我受到的美学教育是高尚的，我不屑于在美色面前流于卑贱和庸俗。当我把她的名字做为一个人的秘密在心上珍藏时，把她的美做为幸福的征兆在梦中礼拜时，是受着至高的道德鉴临的。因此，我可以直视她的明眸而不觉得慌乱，我可以赞叹她的舞技而不必掩饰。但是这一切都被淹没在她的一圈崇拜者们的喧嚣声中而不为人知。我在她的飘忽的眼风中没有丝毫特殊之处。所以，我不能夸耀她这次是专为答谢我而来到这荒凉之角。据说，她和同伴们这次是受命来给知识青年做慰问演出的，而她无疑是最适于做慰问天使的，其实如果能经常得到她的慰问，就是把知识青年送到地狱也不难。她也许不会知道：在她温柔的翅膀下面一个迷失的灵魂已经得救，他即使还没有找到希望，但是至少已经开始了寻找。

不朽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一句不太出名的名言说：“无论是哪一流的演员，都一定会有她的崇拜者。”在某种意义上说，演员的艺术天赋首先是属于他的崇拜者的——这后面的一句名言是我自己发现的。如果莺莺认为没有错，哪怕全世界都说是错了，我也不会介意。从这里发挥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把表示胜利和荣誉的花束投在她的脚下呢？我为什么不可以在感激涕泠中吻一下她腰际垂落下来的飘带？不必讳言，在崇拜者的圈子里，我不比任何人落后，这一切我都做了——只是在**的想象中。凭着这个想象，我敢断言，我已在她接受我的崇拜的同时，获得了人间最大的恩泽，在那个瞬息里，有谁能和我比一比内心的喜悦么？

莺莺明天就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没有了我的五花县，带走她的全部的美丽和芬芳。但是她将留下一个美的信念，一想到这个世界上曾经产生过这么完美的形象，这个世界还是值得我们眷恋的。

9樱桃精灵

青苍苍的完达山余脉逶迤回环，构成一个天然大盆景，五花县城恰好就缀在这个盆景艺术的眉眼上。如果要入诗，自然要数它的早晨，眼看着一颗又大又圆又红的太阳出落在云霞掩映之中，真像是一颗美人痣被神奇的妙手点了出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蹩脚诗人欲断魂，眉眼盈盈处，不必隐诲。我这一笔即兴不光是写五花河水与远处的连山，也应分出一分来给正在河岸上梳妆的五花姑娘们，不知她们想到没有，她们其实也在梳洗着五花的诗魂。

五花江的早晨都是新鲜的，但这个早晨却在新鲜中有些陌生。昨晚，我莫名其妙的被打发回县城，作为知识青年的代表，参加所谓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的动员会。这可是个美差，因为这使我有机会搭乘莺莺她们回城的专车暗暗护送了她一程。虽说是山雨欲来，我的心情却挺轻松，甚至有那么一点期待，似乎有一件什么重大的事情将在我们的眼前发生。

“甜樱桃啦，谁买甜樱桃——”一声轻脆的鸣啭打破我的痴迷，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位小姑娘正在夸她篮子里的货色，其实看她一身红艳，说她就是这樱桃的精灵也许更合适。我花了一元钱便一边尝鲜一边和她攀谈起来。听她说，她家有一块樱桃园，栽有樱桃树二十多棵，今年雨水好，人手又勤，直催得樱桃儿一串串地赶趟儿。据爸爸估计，少说也要收二千斤呢！这倒把全家人难住了——卖樱桃的人手不够呀，这不连她这个爸爸的掌上明珠也趁星期天来赶行市了。说到这儿，她忽然格格地笑了起来。

“这些樱桃可能出不少钱哪！”

“你算呗，一斤卖一元钱，两千斤多少钱？

好一个小小的樱桃，落在有心人手上竟会生出这么高的身价。其实这也难怪，北国的樱桃素有盛名，其中尤以五花产的色味俱佳，它不仅因为先百果而熟先声夺人，而且还能勾起不少诗人骚客的豪兴呢。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我随口吟起蒋捷的一剪梅，却不料被小姑娘的女高音“毙了”：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撒了一路，这时候，小姑娘用悄悄话告诉我，她爸爸许下了，如果樱桃价钱卖得好，给她娶个嫂子还剩钱，就让她自己挑一件奖品。

“你准备挑什么？”我赶紧追问了一句。

“你猜呀，”她故意挑逗我。

我的脑子里迅速掠过缀有飘带的纱裙，精美的金项链，小巧的收音机……

“我要一本《艾青诗选》”，她眉飞色舞地道破了心底的秘密。这着实使我吃了一惊，真看不出这位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竟有诗的灵秀，我仿佛是置身在诗歌之乡里了。想到这儿，我忽然记起了一个赫亮的名字。

你既然爱诗，就该认识五花县的大明星诗人白静啊，我试探着问道：

她忽然笑得前仰后合，连樱桃都洒在地上了。看着我那莫名其妙的样子，她强忍住笑告诉我，她认识白静，但不承认她是明星。

“不承认？她写的《樱桃红了》可是名噪一时呢！”我愤愤地说，并决定不再和她争论，只是请她告诉我白静在哪里。

她忽闪着大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指着碾子河大桥下面的人群说，“她在那儿”，接着便是一迭声的“再见……”。

好奇心驱使我来到烈士纪念塔前，我立刻触到了五花的脉搏。收入眼底的，不仅是古朴的建筑群，如织的人流，婆娑的树影，还有一个辽远的诗的意境，难怪爱美的五花人都喜欢在这儿留个影。我自然也赶了一次时髦，却不料照片刚冲出来就像个大明星似的被挂在摄影亭的橱窗上了，这时我才发现五花也有个“银河系”，那里有执数三十年的老教师，有在逆境里锐意进取的年轻人，有初露头角的诗歌爱好者。啊，也有她，我新结识的诗友，原来她就是我要找的大明星小姑娘白静。眼看她簇拥在群星璀灿中不掩自己的光辉，我的诗韵忽然明晰了。这时再来看五花，她就化成完达山大盆景上的一颗星眸，你会在这上面找到美的无尽的灵感。

啊，樱桃真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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