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我都对自己的身份矛盾不已。我一直对坊间吹嘘的公务员热嗤之以鼻,甚至有很长时间,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职业。我生活在一个小城。有人说,如果你内急,想方便的同时绕城一周,你是有可能做到的。现在小城渐渐长大,这个笑话当然有些夸张了。不过,如果你是坐小车,而且啤酒喝得够多的话,在收工的时候赶回原点,应该并非无稽之谈。小城太小了,再大的事儿也只是针尖缝里争短长,所以做公务员并非人们传说的那样体面无极。
但我至今仍然蜗居在这个圈子里。这倒不是我已经修炼成了以服务为己任的道德模范,可以在央视上放映供人观瞻,也并非我是有贼心而无贼胆的叶公,只是口头上标榜清高的高蹈派,而是因为,我忽然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发现了余秋雨大师早就发现了的那个好处——我这样讲,当然不是我想和余大师争夺这个发现的专利,而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这个好处,就是作为公务员,只要我愿意,同时条件许可,比如单位的钱够花,就可以有层出不穷的机会,以参观考察和学习的名义饱览祖国的名山大川。发现了这一窍门后,我那个逃离的愿望,便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慢慢地有心无力,甚至渐渐熄灭了。
只是任何事情,即使是好事,做久了也会厌倦的,用时下流行的话怎么讲来着?对了,叫审美疲劳。我真的很有点佩服发明这个说法的人,拿它描述我当时的心态简直是精确制导,就像最近的房价调控政策一样——我在看了太多的名胜后,开始日益厌倦那种千景一面。可惜我的级别还不够高——我虽然爬了大大半生,以为自己离山顶不远了,但回头一看才发现,我仍然只是在海平面附近转悠,所以,我并不能像那些级别够高的领导那样有畅游地球村的机会。于是,也是万般无奈之下,我开始留意那些不为人知的野景小色。特别是现在佛教兴起,时有些不知名的小寺出现,可以供我稍解游览之需,而与其中半僧不俗的寺众交游,竟成为我现在的一个新癖好了。
最近国有大事,天随人愿,在乍暖还寒,比打疟疾还令人恼地忽冷忽热近半年之后,在这季春之末,天气竟然瞬间好了。朗空晴日,又值周末,正是出游天气。我跨了单车,寻了一处新开光的野寺去。寺很小,只有三进三间,青瓦白墙,江南水乡民居的样子,掩映在一片绿树中,树是新栽的,新土还露在外面。进去之后,发现中间的正殿仍是飞檐斗拱。小寺香火不盛,只有一名女尼在洒扫,鸡皮鹤发,神情落寞,见我进来,亦未有些许惊奇,仍自动作不止。我进了香毕,佯称要商布施之事,老尼才稍露喜色,指点了住持的去处。
转到后面,正面是一排禅房,中间是出售法物的铺面,东边一间精舍,收拾得十分整洁,一名僧人正背门趺坐,口中念念有词,似在做课。从背影望去,身段婀娜,应是一名年轻的女尼。
踯躅良久,我见女尼仍没有停止的意思,无奈之下,只得轻扣了几下门框,女尼听了,停了经声,慢慢回过头来,却把我惊在了当地。
这女尼竟是我认得的一个熟人,只是很久没有见了,论年纪现在也不到三十吧,想不到却在这里落了发。女尼似乎还记得我,但她的表情比起我来,就要淡定得多,除了最初的一丝惊讶外,无论我的眼光如何在她脸上扫描,也分辨不出半点异色了。
“想不到……”我反复斟酌着开场的用语,“在这里又见到你。”
“贫尼无相,见过施主。”女尼双手合什,答了一句,声音虽仍圆润,却无半丝情绪。
“你,还是那样年轻漂亮。”我不由得称赞了她一句,想产生些轻松的气氛。
“佛家人无我无相,若真要说如此意思,应称庄严。”
我笑了:“是的,大师宝相庄严。”
无相没有接话,而是岔开了话题:“施主今天来,有何事指教?”
“我,”我一时语塞,虽然我诳老尼是商量布施之事的,但若真的在住持面前胡说,却不是我的风格,“我听说贵寺新开光,特来看看。”
“村野小寺,怕是容不下大客。”女尼神情忽然冷漠,分明是下逐客令了。
“你为什么出家?你不是在润州做的好好的么?”我急了,直接把想说的话倒了出来。
“施主,如果您是上香许愿,请到前面正殿去;如果您想大发慈心,笃行布施,可以直接详谈;若要寻胜访幽,这里是出家人修行所在,敬请止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赖在这里简直是人渣所为,于是我拱手回了一礼,怏怏离去。
幸好我今天穿的软底皮鞋十分拿脚,虽然脚步沉重,也没花几分力气就出得寺来,刚跨上单车,却见一辆克莱斯勒300迤俪而来,那车太宽,我只得停在路边,让它过来。
车速很慢,到我旁边时居然停了,随即车窗摇下,探出一张脸来,又把我吓了一跳,竟然又是一个很久没见的熟人。
“闻人杰!”我叫了一声,“好久不见了,闻总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小地儿来?”
闻人杰的脸上却是一派怒色:“那是我的事!不知局长大人今天怎么也有兴趣到这里来?”
“我是踏青,”我不明白一惯涵养很好的闻人杰今天怎么凭空怒气冲天,“你知道的,我现在下来了,没什么事了,就骑车随处闲逛,算是活动一下筋骨,前些天听说这寺开光了,就过来看看。”
闻人杰又盯着我看了许久,脸色才渐渐霁和下来,“不好意思,最近心情不好,多有得罪。有时间的话,还想请您去润州指导指导。”
“好说好说,”我惊讶于闻人杰变脸技术的娴熟,心想我这样的地产大鳄还是少惹为妙,“我现在都不管事了,指导就更谈不上了,您去忙吧,我得走了。”
闻人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看我拒绝的神情,终于没有说。
我重新跨上单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新修的通村公路上骑行。太阳很好,大片的黄菜花灿灿地反眼,麦子还是青的,像奶油中间的一瓣瓣果冻,风是香的,闻起来十分受用。我的心情也随着这香风阵阵快活起来,游寺后的不快早就忘了,心说这寺庙之类去处,还真是闹浑水后的失败者藏身之处,古往今来大概如此,说不定这无相,会是现实社会的一个武照。这样想了之后,忽然有些好奇起来,猜想这闻人杰,八成是专去找那无相禅师的——他二人以前本就是同事,据说无相曾和闻人杰闹出过一段大事,后来不知所终。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跑到这里来了。只是这寺才开光,这推测并没有十分的道理。
我这样边骑边想,猛地发现前面有一道闪光,抬眼一看,居然又是一辆车,比闻人杰的那车更宽更大,居然是一辆三菱越野,那车牌并不熟悉,于是赶紧下车,停在路肩让它过去。谁知车却停了,后面的车窗摇了下来,探出一张脸来,又吓了我一跳。
“田局长,这么有雅兴出来踏青啊?”千红莲的语气调侃中透出一丝威严,比做市长时冷了许多——千红莲是我在职时的市长,最近刚刚升任书记,我虽然退居二线,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嗯。随便转转。”我半晌才回过神来,“千市长,啊不不,千书记,您周末还下乡搞工作啊?”
“我在搞跟踪追击,”千红莲的口气中**一丝幽默,“不知道田局长能不能给我提供一下情报?”
“您在找谁?”我认真地回答道。
“海岳市最大的老总,”千红莲笑了一下,“他这些天在和我玩失踪,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这几天有个事情得找他。”
“您在找闻人杰?”我心里的疑惑又升了起来,“我在十分钟前刚好碰到过他。”
“在哪?”千红莲的声音明显高了一些,人也坐直了一些。
“就在前面的那个庙门口,”我说,“那庙好像叫慈光寺,才开光。”
“原来这小子这些日子在修庙,笑死我了。”千红莲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挥了挥手,说:“好了谢谢你的情报,我抓人去了,再见。”
三菱越野果然是好车,一声轰响就飙出去老远,没想到在这样的小路上,它也能如此神速。
我望着越来越小的车影,心说今天真是见了鬼了,这两个平时难得一见的神龙样人物,居然都跑到这村野小寺来了,这千红莲还挂了假车牌,不会是有什么大事吧?转念又一想自己都退了,管我呢,就是山崩地裂关自己何事?这样想了之后,我的心情更加愉快起来,心说这自由的日子真好,简直一生从没这样。
回去之后,我把这事儿丢到天边去了,以为那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谁知不久闻人杰真的来接我了,我先是打电话和我联系,又亲自开了车,把我接到我的公司,里里外外地逛了一遍,末了把我带到总裁办公室,打开一间小室,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硬盘来,很认真地对我说:“今天请您来,除了请您指导润州的工作外,更有一件私人事情想请您相助,人杰恳请您务必不要推辞。”
我一听头就大了,这闻人杰在润州是数一的大企业家,手眼通天,会有什么办不了的事得找我呢?不会是下套子要我跳吧?于是赶紧推辞说:“闻总言重了!我何德何能能帮您?”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闻人杰放下硬盘,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只是想请您帮我处理一下这个东西。这是我反复考虑了很久才下的决心。这个东西很重要,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决定着我和润州的生死。但我却无法弄清楚其中的玄机,所以想请您帮这个忙。”
说到这里,闻人杰叹了一口气,脸上是说不出的落寞与凝重:“我反复挑选过很多人,但是最后都放弃了。因为处理这个东西,既要有相当高超的文字功夫,更要有相当深厚的政策水平和严谨的逻辑推理能力,不然就无法胜任。您长期负责文化战线工作,只有您有可能帮我这个忙。”
我的虚荣心和好奇心被这话调动了起来,有点想接手这个事情了:“有这么严重?”
“是的,”闻人杰的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这是我这几年来的工作日志,另外还有一些我通过技术手段得到的资料。”
我大吃一惊,终于有些明白闻人杰的意思了,心说这闻人杰也太不地道了,这不是摆明了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这些东西都涉及隐私,至察者危,我不能接手。”
“我也知道您很为难,”闻人杰说,“但是请您放心,这里面的东西,我都做了备份,并签署了授权处理公证书,我保证即使外泄也不关您的事。我只是想通过您的处理,帮我找出当前房地产行业的死结——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死结缠住,正一步步走向深渊。”
说到这里,闻人杰叹了一口气:“如果您能帮我找到这个死结,我即使粉身碎骨也会安心,因为我至少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里。”
闻人杰的最后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我不由得对我起了同情,甚至有了一些佩服:“我试试看吧,但我只能保证这里面的内容不泄露,而无法保证我的处理结果让您满意。”
“那太感谢您了!”闻人杰站了起来,递给我一张支票,“这十万块钱作为我给您预付的百分之三十的酬劳,三个月之后,我们在慈光寺见面。到时再把余款一次性给您。”
我推辞了一番收下了,心说这应该不算受贿。然后赶紧回去鼓捣起来,我越看越心惊,想不到这平静的生活下面,竟然有如许滔天巨浪,而细细敷衍起来,竟然是一个比许多电影电视剧都精彩纷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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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丁当』
你是一尺阳光~过曲折幽暗的回廊~暖地照在我脸~——题记闻人杰正在和一个重~客~商谈并购事宜的时候,~机响了,是一个很陌生的号码,不过~据~~,这并不是~港六*采之类,于是在它响了三次之后,他~~了接听键。那是一个~~得像六月新藕的~~,婉转而又有一种金属的脆~:“喂哎,是不是闻总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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