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五点多钟的时候，沙琛还在自己的小屋里靠着床头，手捧雨果的《悲惨世界》消磨时间。床头柜抽屉里还有两本，《基督山伯爵》和《茶花女》。他常在夜深人静时读一会儿，也记不清几本书翻过多少遍了，每本书每个章节都已熟稔于胸。然而这时间看书并不是个好时机，窗外大叶杨树上的知了扯着嘶哑的嗓子一声声吼，汽车的高音喇叭声时而猛然刺入耳中；屋子里没装空调，一架风扇有气无力地**着，将空气里的燥热吸进去，再吹向他；手心一把一把子出汗，粘津津的。他不断在纯棉T恤上揩一揩。外界声响的干扰和天气施加给人多余的热量都无形中腐蚀着沙琛的耐心和注意力，他无法从卞福汝主教向警官证实冉阿让不是窃贼这一段故事中生出哪怕一丁点感动。“见鬼”沙琛咕哝一句，有些懊恼地把书合上，起身去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皮肤上的汗液和内心莫名的焦躁被凉沁沁的水流冲下去，从头顶，顺着胸膛和脊背，沿着大腿，小腿，最后在脚掌边儿，随哗啦啦的流水一道，一股脑去了。头脑为之一清。沙琛换了本《茶花女》，却无论如何看不进了。他静不下心去读玛格丽特给阿尔芒的最后一封信。书里头的人物情节全在近处一个窗子里，只消凝神、心无旁骛地想象，香榭丽舍大街的风情和十九世纪动人的爱情便能眼前浮现，但现在却离得那么远，繁华的都市，辚辚车马，鲜花和珠宝，出没于上流社会交际场的衣饰华丽的男人女人，所有一切蒙着一层铅灰的阴翳，一层雾气，让人看不清里面鲜艳的色彩和流畅的起伏。此时沙琛真的跨越不过远隔的一个多世纪，那扇窗子没有为他打开，文字只是眼睛的过客罢了。“shit！”沙琛再次合拢书，撂在床头柜上，打开电视，一对男女正卖力地接吻，沙琛怀疑其中是不是有假戏真做的成分。挨个儿换了几个频道，不知演些什么。

叮铃铃铃，床头柜上的手机响起来。那端嗓门挺大，听上去像谁来寻仇，“喂，喂，沙琛？”

“是我。你哪位？”

“我，宋文明。窝在家里干嘛，风和日丽的，你也不蠢蠢欲动？嘿嘿，出来遛遛吧兄弟。”沙琛答应说，“嗯行。正好你给我打电话。在家闷得要发霉了。你现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南站呗。自己的摊儿得守着，一会儿不在，那俩兔崽子就能翻天。”

“呵呵，那好，你等我，就去。”

“快点啊，甭肉得跟猪似的。”

宋文明这通电话拨云见日，沙琛的心情一下晴朗起来。反正书和电视是治不好无聊病了，管他是谁来找，好歹是个消遣的理由。他换上件黑色圆领T恤，一把抓过牛仔裤蹬进去，跟爸妈打过招呼，一溜烟跑下楼去。

蹲了五年大牢，宋文明从密县监狱回来之后先开了几年出租车。若说没挣着钱，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可手头仍然拮据，没细算，喝酒唱卡拉OK泡澡堂子和女人一样能把男人榨干。什么，悠着点儿？没这一说！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当初他一从沙琛那儿听到这两句，立刻把李白深深引为知己。这不活生生自己的写照吗？这位仁兄毫不迟疑地引为座右铭，时常喝得高兴了背一背。没准日后让儿孙们刻作墓志铭，那也不错。

九八年秋天上，宋文明把夏利卖了七万多块钱，还完账剩下三万多，托人跑跑路子，在航海路汽车南站里边开了个洗车行。生意差强人意，就是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一来要不时收现钱；二来雇的那俩十六七岁的小工猴得很，趁他一不留神就偷懒。汽车站里龙蛇混杂倒不碍事，对他来说这种环境恰能如鱼得水。老子喝了五年稀饭，啥没见过！他想。

算算沙琛早该来了，马上就六点半。宋文明拿把蒲扇慢悠悠摇着，斜靠在塑料布棚子下面的躺椅上监工。“哎小强，赶紧的拿笤帚扫车厢去，扫干净啊，小勇你再给车窗打点儿泡沫。”远远瞅见沙琛骑着山地车从一辆宇通客车后面绕过来，心里一阵莫名的高兴。要说身边不少朋友，他说不上为何偏偏对沙琛感到特别投缘，两人的相识很偶然，再者，沙琛比他小个三四岁，不大抽烟喝酒，也不见有沾染哪个女人，话不多且不说吧，还时不时的向自己这老粗掉几句文，弄他个一头雾水。他也纳闷，两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点呢？

沙琛扎好车子过来。宋文明起身上前，拍一拍沙琛的肩膀，笑意从两边眼角的褶子生出来散开去。褶子是被政府改造那几年在山上砸石头的时候苦熬出来的，大伙都说他两只小眼精光湛湛的瞧着挺奸，就这打褶子里出来的笑容还算实诚。“咋才来呀？磨叽啥呢，等你老半天了。”边抱怨边让烟。沙琛没接烟，径直去水龙头洗了把脸，棚子底下坐了，接过宋文明递来的蒲扇一通急抡，“车胎烂了刚修好。怕你急，紧赶慢赶着来的。今儿生意怎么样？”

“礼拜六嘛，还行。洗了二十多台车，够喝顿酒的。一会儿给乐子和二德打个电话，弟兄们一块坐坐。”扭头冲两个小工嚷嚷了几句，大致是催他们手脚快一些，接着说，“洗完这台就收工。”

“他俩最近好吧？”沙琛问的是乐子和二德。

“还不那样，受剥削受压迫呗。哪像咱们自在。也不知道早早结婚生孩子图个啥。”

“各有各的好吧。迟早人不都得这么过，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过去的，你逃不出先人已经活过的轨迹。还能指望着自己有个什么新鲜活法不成？”

“这话没错。管他咧，痛快几年再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唉，不管你逃避多久，很多东西总是要面对的。能躲过去几年？时间是什么？”沙琛盯着手里的蒲扇，仿佛时间变成扇面上那根粗梗，向前延伸，越来越细，最终末梢断在扇子边缘。边缘之外是些什么呢？

“多想也没用。顺其自然吧，你不会总是开开心心的，嘿，可有一点，当你能开心的时候，千万甭跟自己过不去。”

沙琛微微笑了笑，说：“也是。”他时常听到许多事物，山水风雨，尘世人情，发出一种声音，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声音。它好像不时随风摇摆**心湖的柳枝，使他在水波震颤中若有所思，可大多数时候却好像被锁在一道道深谷中一重重浓雾后，听不真切。如果给这声音赋予乐曲的形式，沙琛还只能在琴键上敲击出简单断续的音符，而无法将那些音符串联起来，构成一种旋律。在把握住这个旋律并使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答案之前，他能做些什么呢？

收了工，宋文明掏二十块钱打发小工自去吃饭，随后和沙琛出了车站。出来车站东门是南新里，路边歇着两辆三轮摩托，不知多久没人光顾，司机背靠车厢，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几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逢见拎着包背着袋子从车站出来的人，便殷勤地上前问住不住旅馆。卖烧饼夹豆腐串的，卖东北粘玉米的，烤羊肉烤鱿鱼的，锅里铁匣子里冒着腾腾热气烟气，尖锐的吆喝声一次次**天空的宁静。窄小的街道两边开着六七家小饭店，大多经营烩面拉面什么的。马路沿儿沥沥拉拉散布着塑料袋便当盒卫生纸一次性筷子，下水道附近淌着大片黄色油腻，嗡嘤着成群的苍蝇。这条街道是城市的一道伤疤，肮脏、丑陋，流着脓血，然而人们熙来攘往，没有人为之皱一皱眉。南新里只是城市中一个小小的角落，既不会因着华灯初上月挂梢头而在人们眼中显得更美，也不会因着处处藏污纳垢而令人深恶痛绝，它就那么存在着，和在这里为了生存而存在的饭店和人一样，即便象条蛆虫。

“脏乱差是吧？”宋文明瞥见沙琛蹙起的眉头，笑着说，“挨着车站都这样，开始我也不习惯，现在就那么回事了，挑粪的哪能嫌臭是不？别小看这车站，养活了多少人呐，有时候我想想怪有意思，你看，要是把车站比成个人身子，周边得有多少虱子跳蚤寄生虫在吸血啊，对不住喽，我也是其中一头。刚来那会儿，瞅着那些脏不啦叽的民工、到处乱窜的小商小贩、冒黑烟的机动三轮就烦，日他个娘，影响市容！后来想想，球，彼此彼此，大伙有啥不一样！讨生活嘛，都不容易，脏点累点，谁都别把人不当人看。”

沙琛点点头，没言语。

从裤兜摸出手机打一通电话，宋文明说，“跟他俩联系好了，二德说未来路有个黑老婆地摊不赖，就那儿吧，离这儿也不远。走，你骑车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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