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与郑南的第一次晤面是在一九九五年。
那年九月底的一天下午,方维正从自己在大学校园外租赁的单身“公寓”里赶到学院准备就餐——其时方维作为武汉市的一所市属专科院校的入学新生还不足一个月——在校门口迎面却撞见同乡兼同学的陆璐。
说起方维与陆璐的这双重关系实在了了,仅仅十多天以前他们还是素昧平生的,分在同一个系里的同一个班上才知道他们竟然还是同乡。好象他们首先是同学,其次才是同乡:然而即便这种所谓的同乡关系也显得过于空泛,一个郊区的地域之广阔,甚至可以达到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就仿佛生活在同一片田畴两端的两条蚯蚓。
陆璐其时正陪同某男生从马路对面走来。马路对面便是某路车站,联系着众象浮生的外部世界。两人在一起呢喃软语,似乎很是投缘。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方维便会无缘无故生出许多隔世之感来,正想溜之大吉。这时,陆璐却主动地叫住了方维:
“嗨,方维。”
方维于是穆然肃立,恭迎相候。“老同学来了是吧。”方维自作解人地说道。在方维的潜意识里所谓“老同学”是有其特点含义的。刚开学那阵,这种“老同学”之间的互访活动常常会掀起一波又一波的**。如此既能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又可以成为炫耀于人的资本。
“嗯,”陆璐惊诧莫名地反问道,“他,你还不认识。”
“方维,”那人点点头,算是接识了,主动伸出手来说道:“我是郑南,郑成功的郑,南方的南。我也是汉南的(武汉市的某一远郊),呵,‘咱们的队伍势力壮’,”他随手划了个圈,犹如圈定势力范围,“在你隔壁班上,以后还望多多关照。”——方维是(一)班的,这位老乡只能屈居于(二)班了。
看来人家对自己似乎并不陌生,方维回握着他的手,感觉着并没有多少客套话可以说,只是机械地重复道:“互相关照,互相关照。”
“哪里,哪里,以后老哥我可要同你扎在一起,抱成一团的哟。”说着他重重地拍了拍方维的肩膀。
这种明显很拿腔的“亲切感”,让方维心里掠过一丝阴云,暗自想,好家伙,啥意思嘛,这么装大!因为倍感身份卑微,方维竟然自我感觉再也挤不出更多的话来。
三人结伴向食堂走去,一路之上,那两位有说有笑,言谈甚密。方维只安心地竖起耳朵接收着声波。很自然地,他俩便聊起了一些圈内的热门话题,诸如一些同窗故旧的近况,一些老师们的绯闻轶事等等。其中尤以郑南的一言堂为著。这位仁兄总是在发感慨,下定论,陆璐语音未落,即被他抢过话头,不由分说一顶大帽子劈头盖脸便砸了下来。定性之严峻,分贝值之高,无与伦比,极力试图在人心中掀起惊天之波澜。
方维感觉此公看人很阴暗**。一时这位老师仿佛老色鬼,一时那位同学犹如白眼狼,仿佛普天之下除了自己,谁都不对,谁都在跟他为敌;只不知自己被供奉到何等地位,在生活中算哪路货色。和郑南在一起,方维确有忧馋畏讥、噤若寒蝉之感觉,他不由得暗自忖度此公会如何评价自己。
因为是周末,校园里人烟稀少,不到一刻钟,郑南已然解决了温饱问题,推说有事先行一步急急巴巴走掉了,只剩下方维和陆璐。望着悄无声息黯然远去的郑南,陆璐却冷不丁爆出了一句:
“咳,他妈妈真不应该把他生下来的!”
方维不禁大为惊骇,不明白陆璐何从得出这样的高论,如此轻率地就否决了一个人的生存权力。更何况在方维的印象中陆璐实在天真幼稚着呢,如此深沉世故的话题似乎不应该出自于她的口中。方维便暗自揣测陆璐一定是照抄的什么人的思想。不过饶是如此,当听到陆璐的如此这番表述时,方维仍然感到一种无言的震撼。这样的一种震撼就好比两位绅士之决斗,当其中一个慷慨地选择对天鸣空枪时,另一个则只能无奈地拿枪顶着自己的头颅,以死明志。
现在回忆及那次短暂的交往,郑南留给方维的印象也很冷淡。方维的性格既外向也内向,就是怕遭遇陌生环境。如果说人际交往第一印象往往是最深刻的,方维却无从得出这许多确切的感受,他更多的可能还是照顾到自己的拘谨。
两个月后,方维与郑南又发生了一次正面交锋——说来这期间也还碰过几次头,不过郑南每每推托有事即行话别,方维只能一次次的参透他的背影。诱因依旧是因为进餐,人物依旧是那么三位。没有陆璐的掭笔拌和,两个大男人也很难粘连在一起。
这次郑南提议和方维搞一次聚餐,喝两把靠杯酒。方维积极地响应着,陆璐却犹犹豫豫未置可否。女孩子到底矜持有余,不知道心里装着啥小九九。继而郑南又提出要做东道主人,方维自然不想居后,争衡之间,彼此的言语不免恳切起来。
郑南和方维俩人都想赢得这个筹码,郑南似乎尤甚。为此他竟然迸射出诸多的江湖行话来,令人感触良多,望衡对宇,方维都不知道自己置身于何处了。只见郑南一个劲地拍着胸脯,抖搂出诸多黑帮行话,也不知怎么招架自己,感觉之中颇有铁杆老大之风,进一次餐就仿佛赶一次杀场。
对这些江湖术语方维莫衷一是,接不上一句茬,看来是只能聊作食客了。倒是一直没吭声的陆璐暗中攥了郑南一把:
“还是让方维付帐吧。”
郑南沉默有顷,没有再坚持。因为陆璐的建议多多少少顾虑到郑南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这使得郑南颇为难堪,面有冷落之色。
学院附设餐厅内顾客盈盈,一伙帮厨正忙得不亦乐乎。不过再忙店家总能抽出空来吆喝应酬的。方维吩咐陆璐占据着张桌子便前去化缘。方维指着墙头黑板上的菜谱,任郑南“咎由自取”。郑南喜欢川味的,叫了道麻辣火锅,还叮嘱老板只管多放辣子。接下来又点了两道蔫菜萝卜之类的当家小菜,被方维极力否决,重新换过。方维再次声明不必拘礼,郑南却不愿狮子大开口,于是方维特意在郑南落座之后又赶过来追加了两菜一汤。
店小客多,餐桌显然不够用。待他们坐定,学生军已越拥越多。一些人调头另去,剩下的各各虎视眈眈锁定目标。郑南这时却起身向老板走去,同他小声嘀咕着。只见老板从灶台上揭起一张纸条想必是他们的菜单,用指头抠出了几道天窗。看来郑南这是要裁减份量了。
观顾他重新就座,三人便海阔天空起来。郑南无疑是个兴奋点,音域高亢嘹亮,信马由缰。冷风砭骨,尤以“色鬼老师”的典故居多,显示他对师道尊严的没耻难忘。陆璐一直在使着眼色睥睨着他,桌底下又赏赐了他一脚,他才不自觉地止住话题。
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三人行动小组”依旧只是在清谈,桌面上却空空如也,只容得下几副杯箸。郑南便乍乍呼呼地上前催促着,老板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马上就好。”极度敷衍。
耐着性子再等了十多分钟,仍未见有任何改观,郑南此时已是点燃的湿柴,火气、怨气,烟薰火燎的都只往外冒泡泡。也是他心细,这会儿竟发觉有几桌后来而居上,他更是火上浇油,忍不住和老板高声理论起来。
餐馆老板可并非吃素的,这尤其表现在其强壮的体格上,只见他上下犹如一统,话风之强劲,全身的赘肉都为之动容。老板这时直趋向前,卷起油污可鉴的袖子,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郑南鼻尖喝斥道:
“搞么唦,想在老子面前撒野?”
显然在人眼目里郑南不是佐料一堆,便是小菜一碟。莘莘学子们都冷眼观瞧,作壁上观,似乎早已经司空见惯。倒是有几位阴阳怪调地搭着腔:
“安份点好不好,才来了几天就这么冲,懂不懂板?”
一时之间郑南已成了千夫所指的风云人物。
好在郑南也怯于众怒难犯,人家逞起强来他倒先**气。方维和陆璐赶紧构筑起隔离墙,多方疏导,才平息这场争执。尤其是陆璐,甚至直言不讳地埋怨郑南肝火太旺,牢骚太甚,他也居然不生气,只怏怏地看了陆璐一眼,显出一副孤愤难平,嗒然若失的神态。两人赶紧架着郑南离开了这块飞地,再行践约。
附近有家无极轩酒店,静极雅极,古韵流风。里面还宽敞,摆放有好几张桌子。居中一张餐桌上一个小女人正依偎着一位伟哥在进食。伟哥也胖墩墩的,膘肥体壮。女士则矮然纤纤,形销骨立,轮廓分明的皮肉包裹着一架化石。个中情状,不由让人顿生“象大压不死蚂蚁”之感慨。
方维三人拣了处避嫌的角落,唤来侍应的“小姐”重又揭开序幕。自然,一切后事均由方维在操作,那一位犹自荡气回肠,心绪郁结。
另一张餐桌上,伟哥正油腻腻地哄着“小鸟伊人”替他喂上一口。只见男子煞是灿然地咪笑着。因为肉多之故,正好堆积笑容。女人顺从地递过汤匙,一双眼睛却羞羞戚戚地观望着郑南这厢。其满目含悲,哀宛动人之态,惊心而动魄。
郑南审视着这一出情景剧,不免又漠然愤愤地说了声:“肥的肥,瘦的瘦,简直搭配不当啊!”音量之高,一点也不在乎会引起相关听众的不良反应。视对方没什么动静,他竟然提高嗓门平添了一句:“嗯,搭配不当哦!”
伟哥猛地将餐桌“嗞啦”往外一推,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没几步就逼近郑南身边,毫不犹豫便是一记耳光,排揎他道:“想死啊你。”
郑南条件反射似的抖了抖身子,挺可怜地耷拉着脑袋,不敢再言语,一如受训的小学生。仔细考究他那悲哉相,似乎还想搏得人同情呢。方维和陆璐各各傻了眼,紧张兮兮地注视着男人。
这时“活化石”慢慢悠悠地走上前来,陪着笑脸地拐着同伴的胳膊肘说道:“同一个小孩子计较什么。”又安抚郑南道:“小兄弟,对不起了啊!”终于将男人拽了回去,如同压缩一根强力弹簧。亏得女人菩萨心肠,否则这出戏还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搭配不当的这一对回到餐桌边却已是兴味索然:“还吃个屁。”伟哥嚷嚷道,将桌子“嘣”地踹了一脚,拐着女人仍旧朝这边走过来。
倏地,方维等三人的心全堵在嗓门眼上了。经过餐桌时,伟哥还不忘拎着郑南的顺风部位咬牙切齿地说:
“小子,这次放你一马,下次小心别让我碰到。”
“哎呀,烦不烦人啦,走吧。”女人急忙扯住伟哥说道,连哄带攥地将男人支应走了。
好不容易上菜了,老板关切地询问上什么酒。郑南一声不支,只是冷冷地望着方维,大约是想看他如何收拾残局。方维岂敢擅作主张,诚惶诚恐地征求着意见:
“嗳,你说来什么酒好?”
没想到郑南居然发起火来,气咻咻地说道:
“点个酒有什么了不得的。”
真不知道触动了他哪一根神经,好象方维一直在看他的笑话似的。方维不由得也是怨气丛生,心想,哦,我掏钱请客,还要看你的脸色,又不是我惹的祸。可看看肇事者情绪激动的模样,毕竟有些于心不忍,问道:
“给我们拿几瓶啤酒好吧?”
“算了,啥都不要。”郑南一摆手,很干脆地一口回绝着。
“好,好,不要也行,”老板见势不妙,很缓和地说道,“那就上饭吧。只是那一桌的酒钱你们得帮忙结一下。”
“什么酒钱,凭什么让我们结?”郑南不明就里地问。
“你们把我的客人吵走了,不找你们结还能找谁?”老板理直气壮地说。
方维和陆璐刹时傻眼了,郑南也没了言语。最后还是方维搭腔道:“老板,把帐单拿来我看看。”
帐单拿来了,方维粗粗看了一眼,价格也还公道,姑且可以算作是家户人家的自助餐:“好吧,这笔帐就算在我们头上了,给您添麻烦了。”老板听得方维如此言语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餐桌。
“瞧你,简直吃错了药。”陆璐倒是不怕引火上身地针砭着郑南。在这方面女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势。不过说到底,她与其说是在埋怨郑南,倒不如说是在深切地同情着他。
就这样,三个人冷冷清清地扒着白干饭,再没有一句言语。偶尔相对而视,也是以眼还眼,心情并不平静。吃罢饭,就着灯光,方维还能清晰地看到郑南脸上那历历鲜明的五道手指印,他的心里一定还烧得慌。
这次聚餐后,方维与郑南又好久没打照面了,仿佛他忽然从校园内人间蒸发似的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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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2直到中午放学时分,方维仍然~着浑~疲~乏~,晕晕乎乎地赖在被子里无法起~。正在懵然无知~,却给人~~醒了。方维努~地睁开眼睛,站在~前的竟是父亲,也不知老人家是怎么找到这间偏僻的出租房里来的。方维就读的系~于他所在的那所大学的本~坐落于另一个城区,因为学生宿舍并没有营建完毕,所以城区的学生须走读,城区外的学生得在附近居民小区租房子住。方维喜欢独来独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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