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移仙醒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马车里，青布帘子飘飘荡荡，外头大雨滂沱，酣畅地浇灌着山野林木，无数鸟兽一齐鸣叫……

巫回眸坐在对面，正凝目出神。她换了件洁白的长袍，黑发散披，被一条金带勒住，面相端庄温柔，臂上缠着一排粗镯子。移仙起身近看，不由地低呼一声：那分明是用白色小虫串起来的，小虫尚在蠕动，其状令人作呕。

“它们见不得水，”巫回眸淡然开口，扶了扶额际金带，“睡饱了，姑娘？”

“呃，是。”移仙暗自懊恼怎么丢了平日的警觉，有些焦虑地向外张望。

巫回眸一挥袖，雨住车停。

移仙跳下车，空气阴寒，放眼望去，满目青碧，林草纠结，古树枝粗叶茂，擎着硕大的雨珠，里面传来鸟虫鸣叫，凄惨不似人间。

“这是什么地方啊？”她忍不住问。

“应该是天谙郡，”巫回眸游目四顾，神情也有一丝茫然，“我四年前出来过一次……”

她忽地弹指，移仙脸颊尖疼，一条细长的小虫坠到地上。

巫回眸用脚将它碾碎：“这是锁光绳，它若爬入你眼中，会将你的瞳吞吃掉。”

移仙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后怕，手紧按住剑柄：“大师，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你的使命是什么，移仙？”巫回眸忽然问。

“我们是要去找云始女神吗？啊，您说的‘神都死光了’是什么意思？”想到昨日巫回眸与绿猫的对话，移仙心中有些紧张。这个女巫出言不逊，不着边际的言辞中却蕴含着一种令人不得不信服的力量。

“是啊，不过，这无关紧要，不是吗？”巫回眸语声温和，“颜牺蝉要的肯定不是云始或她女儿的下落，告诉我，你的使命是什么？”

“您猜呢？”移仙目光游动，看着远方透明的天，“我不能说。您一定猜到了。但是，郡门的规矩……我不能说。”

“我不会让颜牺蝉得到藏狱珠的。”巫回眸说，“她没有能力驾驭。”

“我不知道，”移仙摇头，郡主是她的领袖，她生活的主宰，她从未质疑过她。

“唉，”巫回眸仰面叹了一口气，脸上是孩子气的表情，一只彩头鸟扑扇着纤薄宽大的的羽翼从她头顶掠过，霎时天色骤暗，黑风狂卷。

“咦？”巫回眸的目光随之而去，“奇怪了，这该是魔界之物，如何会出现在人间？”

她牵住移仙，“走，咱们跟上去瞧瞧。”

移仙双脚擦着地面，身不由已地向前飞动。没多久，便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座村落，炊烟缠绕着飘向天空。她这才感到人的气息。

一棵**的古树挡在村口，巫回眸收住法术，拉着移仙走进去，见一条小巷中几个披着孝衣的人正遥对着那棵树焚纸哀哭。

“这是怎么了？”巫回眸俯身，柔声问。

当中那个老妪抬起红肿的泪眼：“我老伴儿死了。”

“没坟没尸的，在这儿哭什么。”巫回眸不悦地咕哝了一声，又问，“是死于非命吧？”

老妪闻言，哭得更甚，抬手指向那棵树：“就是它……那个怪物……”

树顶结着一个巢，方才那只鸟正探头遥瞰。

“它杀了你老伴？”巫回眸已确信，老妪拿她当知己，哭诉不止，余人纷纷掺言，历数这鸟的食人罪行。

巫回眸捋起袖子：“我去替你们除了它。”

“你？”诸人不信。

“我是一名术士，”巫回眸道，那些村民却变了脸色。

“你别去惹它，”一名头戴孝巾的青年道，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诚恳地劝道，“昨日也是来了一个术士，据说还是被郡主封了官的，本领很大，说他能除邪，把鸟从树上引下来，我爹丧了命不说，他自己也被衔走一颗眼珠子。”

巫回眸暗骂：“不知又是哪里的小子招摇撞骗，真是活该。”她瞧了一眼那只不安分地探头探脑的鸟，“难道你们就让它留在这儿？”

“我们等神来。”老妪说。

巫回眸几乎要气破肚子，“神早就死啦。”她怀疑这些村民是不是已与外界断了联系，不知道世界变化之大。

“不，神会来帮我们的。”那青年又道，诸人眼中都迸发出热切的信任的光。原来一年前有七八只鸟一道飞来，落在此树上，为祸乡民。后来一女子每月一至，斩除一鸟，渐渐杀得就只剩这一只，那被呼为“女仙”的女子却己有半年未曾现身。

巫回眸以为他们是胡言乱语，诅咒般地说：“等你们的神吧！移仙，咱们走！”

话未落音，一人欢呼道：“女仙，女仙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方天际飞来一女子，体态轻盈，飘飘若舞。

巫回眸停下脚步，抱臂冷眼旁观。

那女子立在半空，伸臂抬指，食鸟不由自主地从巢中飞出，向她冲去，却在将要接近她时双扇从身上断开，跌落在地，重重摔死。

那女子柔弱的身体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忽地双脚不稳，向下坠落，移仙拔身而起，伸出剑去，长剑擦着那女子履底，将她托住。

她平稳地站在狭窄的剑身上，清流一样的眼波淌向移仙，流**微微的笑意。

移仙却怔住了，剑上立着一个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重量，仿佛自己托住的只是一个影子，一抹白云，或一缕风。

她托着那神秘女子缓缓下落，众人在她们落地的瞬间松了口气，只有巫回眸揶揄了一句：“小姑娘，武功不错啊。”

移仙收剑入鞘，竟有些恍惚。刚才的经历犹如幻觉般不可思议。

“走吧！”巫回眸拉着她离开村子。一路上，女巫师不住地嗅着空气，七折八拐，傍晚时分，又来到另一片村落。她们来到一户人家前，移仙方欲叩门，巫回眸己推开进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柴房里飘出饭香，却不见人影，只有一只大黄狗被铁链子拴在木桩上，懒洋洋地趴着。

她们又走访了数家，才见到一个女童，口齿不清地说：“大人们都往田忆忆家去了，那儿来了官……”

巫回眸闭目一算，扯着移仙来到一座竹篱小院，院落里挤面了人，只听房内一个声音朗然道：“祸明生兮，福暗降矣……”

众人听得不明不白，却都面带仰慕。巫回眸低声询问旁边一个人，方才得知这家女儿到附近被视为禁地的森林里玩耍，回来就染了一身的病，都以为没得治了，却来了一个术士，自称奉郡主之命解救民众的苦难。

巫回眸踮起脚尖，透过窗子看到屋里那术士的侧脸，悄声对移仙说：“我知道他，他叫灵方，去年被凌天荫封为‘天谙第一术士’，这个人倒是有些本事，就是太死板啦。据说凌天荫把自己的貌美如花的女儿许给他他都不要，结果便宜了我的一个师兄。”她拉着移仙分开人群走进房去，口里还说着：“看看这个天谙郡的第一术士怎样给你治病吧。”

她们的出现让房中人惊了一下，移仙乍见灵方，不由地怔住了。这个穿着官服、面相端庄的中年男人居然有一只眼睛包了起来。

莫非他就是被食鸟衔去眼珠的术士？

女孩蜷缩在木床一角，娇小的身躯颤栗着，眼神躲闪，恐惧地看着这些装束奇特的陌生人。

灵方用仅有的一只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她们，似乎是同类之间的相互感应，他望向巫回眸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服气。

巫回眸没有理他，看到女孩的第一眼她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打消了看热闹的想法，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掰开女孩的嘴巴观察了片刻，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她向院中的人打听了森林的位置，便朝外走去。移仙只好亦步亦趋。那森林离村落不远，却凄冷得似乎独立于世外。

“你敢进吗？”巫回眸带点儿挑衅地问。

“在任务完成之前，我永远跟着您。”移仙说。她们走进森林，树木苍黑，四处都透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移仙握着剑目光戒备地环视着四周，不防脚下一空，陷进一个坑里，立时罗网覆盖，她拔剑挥动，将罗网斩开，在巫回眸的拉扶下爬了出来。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自远及近，一个野人从林木深处走了出来。他草衣麻鞋，面黄肌瘦，头发蓬乱，背着弓箭，眼神焦渴。

“是你布的陷阱？”巫回眸问。

那人点头，咽了一口水，“我原以为，可以捕到点吃的。”他似乎是好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干涩，看着两个神色镇静自如的同类，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用得着挖这么大的坑吗？还是你想吃人肉？”

“我吃了好几个人啦，”那人说，“没办法，这儿的鸟我一只也对付不了，反倒是人比较容易捕获。”

移仙看他皮肤干燥，双目无神，想是困苦良久，不禁心生同情。只是，他是何来历，为何独自流落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巫回眸已替她问了出来：“你不是本地人吧？”

那人点首不迭：“我是从游郡过来的。听说天谙地方鸟兽极多，我指望着捕些换钱，再不济也可以果腹。开始还好，山鸡野兔到处都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的虫鸟变得分外厉害，连那些树木花草都会欺凌人。可是我走不出去了。”

巫回眸摘下葫芦递过去，那人迟疑地接过，一通狂饮，凉茶源源不断地灌入他喉咙里。

他喝茶的工夫，巫回眸自忖道：“异相频生，诸灵混杂，必是两域交界处。也许，百年前，遨天就是在这里封闭了灵界？”

起初，宇宙共有四界：神、灵、魔、人，分别由魔幻之王弑和他的三大护法守着。后来，弑和加莫衅死了，神界湮灭，遨天逼死璊魈，封闭灵界，被视为魔，后来，魔界也与外面失去联络。这么些年来，宇内唯失去了护法的人界还有生机——人类生生不息啊。宇宙平静了多年以后，那些封闭了的时空里的生灵要复苏了么？

那人道：“你们带我走吧，别管去哪里，只要离开这儿，到有人的地方就行。”

“这儿很可怕么？”巫回眸道，伸脚一挡，一只小灰鼠栽了个跟头，“哎哟”唤痛。

“可它不是灵，”她拨弄着那只走投无路的倒霉的小鼠，“这些都是悄悄溜出来、寻欢作乐的魔。什么时候，遨天对下属的行为放任不管了？”

她坚决地说：“我要去找遨天，我要让他睁开眼，看看世界已沦落成什么样子。”

不管那人惊诧的目光，她扬首尖啸，三只大鸟翩然飞来，在森林上空扑翅低鸣。

“带他回大丰山。”巫回眸手指那人，一只鸟伸下爪子一勾，便将他提了上来，另外两只鸟帮着衔住他的双足，三鸟又扇动着翅膀飞去。

巫回眸脸色发青，瞥了一眼移仙，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要去找遨天。”

即使方才的一幕已令她确信这个女巫的确拥有非同寻常的本领，移仙听到那个名字仍震撼不已。遨天……多少年前就已经出现在神话中，比天地更早诞生，今天，他仍在那遥远神秘、不可抵达的宫殿里活着么？

多么不可思议。

“带我一起去吧。”移仙忽然说。

巫回眸笑了：“你很勇敢。你知道吗？一个凡人能够面见神，最重要的不是机缘而是勇气。”

她摸了摸移仙的脸：“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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